一路走来
第三十三章 风雨欲来
西王母道场的晨雾还未散尽,范立强静坐的小院里,已透着一股清冽的宁静。他不知道,就在自己潜心参悟槐木牌讯息的这些年,外面的天地早已换了人间——乾隆爷龙驭上宾,嘉庆帝登基,接过的却是一个看似鼎盛、内里却暗流涌动的江山。
最先打破平静的,是川陕楚一带的白莲教起义。教众们头裹白布,喊着“真空家乡,无生老母”的口号,席卷数省,连西宁卫的火器营都接到了调令,要驰援四川。
范增辉披挂整齐,站在西宁卫的校场上,望着手下的士兵们。他已不是当年那个爱溜进军营的半大孩子,颔下蓄了短须,眼神里带着军人的坚毅,只是眉宇间,总藏着一丝与父亲范立强相似的沉静。可当他真正踏上四川的土地,才知道战场的残酷远超想象。
白莲教的起义军里,多是些吃不饱饭的农民,手里握着锄头、镰刀,甚至还有人拿着木棍,却一个个悍不畏死,像潮水般往前冲。范增辉的火器营装备精良,火枪齐发时,教众成片倒下,可后面的人踩着同伴的尸体,依旧往前涌。
“大人,再这么打下去,弹药快接济不上了!”副将在他耳边大喊。
范增辉咬着牙,看着那些冲过来的身影里,竟还有半大的孩子,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他想起爷爷范家武说过“好男儿保家卫国”,可眼前这些人,也是爹娘生养的百姓。他挥刀砍翻一个扑到马前的教众,那人倒下时,眼睛还圆睁着,嘴里喃喃着“有饭吃……”
夜里扎营,范增辉坐在篝火旁,手里摩挲着爷爷传给他的朴刀。刀刃上的寒光映着他的脸,满是疲惫。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对着这些手无寸铁的人开枪?可军令如山,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一场仗打下来,火器营折损了三成弟兄,他自己也受了伤,肩上挨了一矛,伤口愈合后,留下一道狰狞的疤。
远在京城的范增朴,日子却相对安稳。他的师父黄宫绣,凭借一手精湛的医术,尤其是那部《本草求真》,被嘉庆帝看中,封了医学翰林,成了太医院的御医。黄氏医馆也正式更名为“宫绣堂”,由范增朴全权打理。
“增朴,这‘宫绣堂’的招牌,是你爷爷和我一起打下的,如今交到你手上,可得好好守着。”黄宫绣临行前,拍着他的肩膀嘱咐。
范增朴点头应下,每日在医馆里坐诊,望闻问切,一丝不苟。只是偶尔夜深人静,他会想起爷爷范家义——那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人,数年前以九十六岁高龄在梦中仙逝,终究没能看到“宫绣堂”得此殊荣。他将爷爷留下的《民间验方集》与黄宫绣的医书放在一起,时常翻阅,仿佛能听见两位老人在耳边讨论药材的性味。
福建泉州的范立赟,日子过得有些憋屈。朝廷常年关闭海关,严打走私,他这个州判,一半的精力都花在了查禁私盐、私货上。当年他因誊抄典籍有功得来的官职,如今却成了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儿子范增垄前些年从豫章书院学成到了这里,在泉州做了县丞,更是成了“走私克星”。每日带着衙役在港口巡查,翻船搜货,得罪了不少当地的商号。“爹,再这么查下去,怕是连码头的力夫都要骂咱们了。”范增垄回家抱怨。
范立赟叹了口气:“朝廷有令,不得不从。只是……别太苛责那些穷苦人。”
好在女儿范增秀的婚事,让他稍感慰藉。经豫章书院的故交牵线,增秀嫁给了徐文达的后人。徐家是书香门第,女婿知书达理,小两口琴瑟和鸣,让他少了些牵挂。
江西义宁州的范家老宅,范立新正指挥着族人修缮祠堂。他早已把福建的生意交给两个儿子范增鑫、范增垠,自己回到了这片生养祖先的土地。每日打扫祠堂,添灯加香,整理族谱,偶尔收到儿子们的信,说闽盐的生意还算安稳,只是洋商绝迹,少了些往日的热闹。
“增鑫这小子,把盐路拓展到了湖南,倒是有你爷爷的本事。”范立新对着族谱上范家文的名字,喃喃自语。他还时常给各地的族人写信,问问近况——甘肃的范立瑜说红水分县的驿站一切安好,儿子增学已能帮着记账;西宁的范立强依旧在道场打坐,只说“心有所悟”;四川的范增辉战况吃紧,信里满是硝烟味。
豫章书院的银杏叶又黄了,只是往来的学子比往年少了些。书院的老人们说,外面不太平,好多人家不愿让孩子远游。范立新站在书院门口,望着“凤山学派”的匾额,想起范家国当年在这里讲学的模样,心里有些发沉。
白莲教的战火还在燃烧,天理教又在北方举事,甚至一度攻进了紫禁城。消息传来,举国震动。尽管西北、江南尚未被波及,可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却像乌云一样,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范立新回到祠堂,添了三炷香。烟雾缭绕中,他仿佛看见范虞、范家国、范家武、范家义的身影在牌位后浮现,目光沉静地望着他。
“列祖列宗保佑,”他深深一揖,“范家子孙,无论在何方,定能熬过这风雨。”
远处的赣江,水流依旧湍急,仿佛在预示着,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而散布在各地的范家人,正各自握紧手中的“武器”——范增辉的刀,范增朴的药箱,范增垄的锁链,范立强的蒲团,在时代的洪流中,艰难而坚韧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