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第五十一章
一路走来 第五十一章 寨中避乱
同治七年腊月,皋兰的寒风裹着雪粒,刀子似的刮过江水堡的断墙。县丞沈绍裕战死的消息传到县城时,范增辉正扶着祠堂门框咳嗽,他刚把家神神龛和祖宗牌位收起来,旧伤在寒气里隐隐作痛——那是早年平乱时留下的腿伤,阴雨天总爱作祟,此刻却被更烈的焦灼压了下去。
县令赵文炳的差役几乎是闯进院的:“范老团总!县令请您即刻去趟衙署,江水堡丢了,沈县丞殉职,团勇们快散了!”
范增辉抓起墙上的那把跟自己一样带伤的旧朴刀,刀柄上的铜环碰撞出急促的声响。他走到院门口,望着漫天飞雪里慌乱奔走的百姓,一时间都忘了自己的瘸腿,沉声道:“快走!”
县团勇的临时营地里,果然已是一片混乱。沈绍裕的尸体刚被抬回来,盖着白布放在柴草堆上,团勇们或蹲或站,脸上满是惊惧,握着兵器的手都在发颤。见范增辉来了,有人低喊了声“范老团练”,声音里带着点渺茫的指望。
范增辉走到白布前,弯腰掀开一角,沈绍裕的脸冻得发白,胸口的血洞结了黑痂,那双总带着笑意的眼睛闭着,再不会睁开。他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朴刀“呛啷”一声插进面前的冻土,这时县令也到了,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范增辉,看了语重心长的一眼,嘴动了动,双手抱在胸前一揖,什么都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回头对着一众团勇沉声道:“沈县丞为守堡死了,我们要让他闭眼——把江水堡拿回来!”
风雪里,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像锤子砸在铁板上,震得人耳膜发颤。几个当年跟着范增辉征战回来的老团练先站了起来,齐声应道:“听范团总的!”其余人等齐声应和。
临危受命的范增辉一手扶着那把老朴刀,一手指着沙盘上的江水堡地图,残腿在雪地里微微打晃,却稳稳站着。顶着眼前几个有名有姓,跟自己转战半生,如今都已是两鬓斑白的老熟人,又好像回到了平回骑的营房,有条不紊的开始分配任务:“李老栓带三十人,从后堡墙的排水道摸进去,烧他们的粮仓;张铁山带五十人,正面佯攻,把贼军往东门引;剩下的跟我走,从侧翼的破缺口突,记住——只拼要害,不恋战!”
三更时分,后堡墙的排水道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李老栓带着人蹚过结冰的污水,冻得牙关打颤,却没一人出声。等看到粮仓的茅草顶,他咬着牙挥了挥手,火折子“噌”地亮起,火把瞬间点燃了干燥的草堆。
火光冲天时,正面的张铁山已带着人撞向东门,喊杀声压过了风雪。堡内的回乱贼军果然慌了,纷纷往东门涌,没人留意侧翼那道被炮火轰开的破缺口。
范增辉扶着墙缝往上爬,腿伤让他动作慢了半拍,身后的老团练想扶,被他推开:“继续走,赶紧,快一些!”
跃下墙头的瞬间,他的腿一软,踉跄着单膝跪地,佩刀撑地才稳住。贼军的巡逻队刚好经过,火把照到他身上,惊呼声刚起,范增辉已挥刀砍过去,动作快得像阵风,这一刀带着当面西宁火器骑兵营的一往无前,带着范氏团练平回骑的决然决断,刀光闪过,领头的贼军捂着脖子倒下。
“杀!”老团练们带着团勇跟着冲上来,刀劈斧砍,把巡逻队截成了两段。
粮仓的火势已蔓延到军械库,爆炸声接连响起。东门的贼军回头救援,张铁山趁机带着人冲进城,与范增辉的队伍在堡中心汇合。范增辉的刀上沾着血,右腿的裤管已被血浸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贼军的,他却像不知痛似的,挥刀劈开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贼军,对着混乱的团勇喊:“守住堡门!别让他们跑了!”
天蒙蒙亮时,江水堡的炊烟重新升起,只是这炊烟里,混着焦糊和血腥。范增辉拄着刀站在堡墙上,望着被押下去的俘虏,雪落在他的眉骨上,瞬间化成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县令赵文炳带着人赶来,看到他腿上的血,眼圈一红:“范团总,不,增辉兄,这次真是辛苦你了,本官代表皋兰县众百姓感谢增辉兄的慨然相助。”
他让人抬来五担粮食,堆在雪地里:“能拿得出手的也就这点粮食了,一点儿心意,增辉兄别嫌少。”
范增辉点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谢赵大人。”
同治八年的春节刚过,兰州被围的消息就炸了锅。范增辉心里揪紧——范福廷就在援兰的队伍里。他连夜让范增鑫带着家眷和祠堂的神龛牌位往山中寨子转移,自己和范福平守在县城宅院,桌上的油灯亮到天明。
二月底的一个黄昏,院门被撞开,两个浑身是血的老团练架着范福廷闯了进来。他的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胸口的棉甲被血泡透,脸色白得像纸,看到范增辉,嘴唇动了动,只挤出句“爹”就昏了过去。
范增辉手一抖,药箱摔在地上。清理伤口时,他才发现左臂的骨头断了,胸口的枪伤离心脏只差寸许,听一起回来的团练说幸亏是戴得胜游击用身体替他挡了半颗子弹——而戴得胜,已经战死在东岗镇。
“走!去寨子!”范增辉让范福平背起范福廷,带着老团练,往城外的山路赶。
寨子的门是范增鑫开的,他的脸冻得通红,看到范福廷的样子,急得直搓手:“哥,快进窑洞!火都烧好了!”
窑洞里,油灯昏黄,避难的妇孺们围过来,看到范福廷的伤,都红了眼圈。范增垠端来刚熬好的米汤,低声道:“兰州那边说,贼军夜里遁了,狄河的援军到了。”
范增辉喂范福廷喝了点米汤,看着他呼吸渐渐平稳,才松了口气。范立强拄着拐棍从外面进来,跺了跺脚上的雪,红着眼看着范福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先安心养伤,寨墙都加固了,粮食也清点过,大家都在,咱们省着吃,坚持个两三年没问题。”
众人望着窑洞外的风雪,没人说话。范增辉摸了摸范福廷缠着绷带的左臂,又看了看自己发僵的右腿,心里清楚——这乱世的刀子,还没砍完。但只要这窑洞还暖,这寨子还在,他们就得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