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第六十二章 故园重聚
第六十二章 故园重聚
光绪二十六年的腊月二十三,兰州城外的黄河滩上,寒风卷着碎雪,打在范庆浩的脸上生疼。他带着几个伙计,牵着马站在路口,眼睛望着东边的官道——范福宁带着范福廷回兰州的消息,三天前就传到了皋兰老宅,他特意赶来接车。
远处传来马蹄声,一辆半旧的马车在雪地里颠簸着驶来,车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范庆浩赶紧迎上去,车夫勒住马,他掀开车帘的瞬间,心猛地一沉——范福廷躺在车里,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范福宁坐在一旁,眼窝深陷,鬓角又添了许多白发,见了他,只勉强挤出个笑容,便晃了晃,差点栽倒。
“快,去皋兰老宅!”范庆浩声音发颤,让人赶紧换了匹壮马,亲自牵着缰绳引路。马车没进兰州城,沿着小路直奔皋兰,车轮碾过积雪,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
范家宅院里,周氏、范福霖带着范庆玄、范庆复、范庆歆等一众小辈早就等在门口,三个孩子手里攥着衣角,眼睛都望酸了。看到马车停下,周氏第一个冲上去,范庆玄紧随其后,掀开帘子看到车里的情形,母子四人顿时泣不成声。
“福廷……”周氏握住范福廷冰凉的手,泪水砸在他的手背上。范福廷睫毛颤了颤,勉强睁开眼,目光扫过哭红了眼的妻儿,嘴角牵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力气,又沉沉闭上了眼。
“快抬进屋!”范增垠被女儿范福霖扶着,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幕,老泪纵横。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范福廷抬到炕上,又将几乎脱力的范福宁扶到另一间屋,院里顿时乱成一团:有人跑去请大夫,有人忙着烧热水,范庆复和范庆歆拉着周氏的衣角,怯生生地问“爹会不会有事”,被范庆玄搂进怀里,低声安慰。
好在范福宁只是累极了,喝了碗热粥,倒头便睡了过去。范福廷这边,范福宁预先嘱咐过注意事项,又请了兰州城里两位有名的大夫,在范福宁醒来后一同会诊,折腾到后半夜,才总算稳住了伤势。“子弹伤了肺腑,得慢慢养,不能再受半点风寒。”大夫临走时反复叮嘱,周氏连连点头,守在炕边,一夜未眠。
年关一天天近了,皋兰城里隐约有鞭炮声传来,冲淡了些许京城战乱带来的阴霾。或许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范福廷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到除夕那天,已经能靠在枕上,喝下半碗周氏熬的小米粥。范福宁也缓过劲来,每日帮他诊脉换药,话虽不多,眼里的担忧却渐渐散去。
过了年,正月初六这天,范福廷在范庆玄的搀扶下,第一次下了炕,在屋里慢慢走了几步。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身上,带着暖意。范家人都聚到他屋里,炕桌上摆着瓜子、糖果,像要把这些年没说的话,一股脑儿全倒出来。
“肃州的增鑫爷爷,前年冬天走的。”范庆浩先开了口,声音有些低沉,“庆林现在管着肃州的商号,那孩子年纪轻轻却挺能干,把生意做得比从前还稳当。福安叔还在哈密和肃州之间换防,去年见他,背都驼了,一身伤,说想病退回来,守着家过日子。”
范福廷点点头,咳嗽了两声。范增垠靠在太师椅上接过话头,由范福霖扶着,缓缓的说道:“我和你增学叔,就差一岁。他去年八月走的,走得安详,说是梦见立强公了……我这身子骨,也不中用了,全靠福霖照看着。庆浩现在是兰州商号的主心骨,娶了媳妇,生了个小子叫槐青,都三岁了,他媳妇肚里还怀着一个,开春就能添人进口。”
范庆浩望了一眼身边挺着大肚子的媳妇高氏,两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都是增垠爷和福霖姑指点得好。”
周氏握着范福廷的手,柔声说:“家里都好,你别惦记。庆玄在兰州的新式学堂念书,先生总夸他,说他参与了黄河上建桥的事;庆复和庆歆也在学堂,天天背洋文,说是什么格致课,我也不懂,只知道他们回来总说‘爹要是在,肯定懂’。”
19岁的范庆玄站得笔直,接过话:“爹,那桥用的是西洋法子,我跟着先生学算土方、测水流,将来兰州有了大桥,商队就能走得更顺了。”他看着父亲苍白的脸,又说,“等您好了,我带您去看看。”
范福廷笑着点头,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范福宁。这位堂兄脸上的皱纹深了许多,鬓角的白发也更显眼了。“庆隆还在西安找……”范福宁声音沙哑,“一点消息都没有,这兵荒马乱的,真怕……”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谁都知道,在逃难的路上,失散就意味着什么。范福廷拍了拍他的手:“会找到的,庆隆机灵,他们娘几个也命大。”
“福建那边,福康叔也已经从衙门退下来了,在家带孙子。”范庆浩赶紧岔开话题,“他大儿子庆岁接了他的差事,管泉州的水运税收;二儿子庆年看这几年外贸开始兴起,又把洪槐商号的牌子挂了起来学着做外贸,听说跟南洋的商人打交道,说不定能打听着福泰叔和庆正他们的的消息。”
提到海外的范福泰、范庆正,众人又沉默了。那些远在异乡的游子,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飘向了何方,是否安好。
窗外的阳光移到了炕桌上,照得瓜子壳泛着金光。范福廷望着围坐的亲人,听着他们说这些年的光景,心里百感交集。战火纷飞,亲人离散,可范家的根还在,日子还得往下过。
“都好,都好……”他轻声说,声音虽弱,却带着股劲,“只要人在,啥都能扛过去。”
周氏赶紧给他掖了掖被角,笑着说:“可不是嘛,你得好好养着,将来还得看着庆玄建大桥,看着槐青长大,看着庆复、庆歆考学堂呢。”
范福廷笑了,眼里的光,像窗外的太阳,一点点亮了起来。这故园的暖,终究驱散了一路的寒,让他觉得,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