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的账目虽清白如雪,但朝堂的暗潮已化作惊涛。空印案的鲜血未干,新的风暴已从意想不到的方向袭来——这一次,刀锋直指帝国最敏感的神经:皇权与民心的裂隙。
秋雨滂沱之夜,一匹快马踏碎金陵街巷的积水,冲向户部衙门。马背上的信使浑身泥泞,手中紧攥的江西急报已被雨水浸透。
“南昌府三千农户围堵官仓!声称新式耧车刮地三尺,毁田绝收!”
翌日朝会,这份急报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朱元璋捏着奏报,指节青白:“咱推行新农具,是为惠民。如今反成害民之器——杨靖!”
杨靖出列时步履微僵:“陛下,耧车在直隶试验田亩产增两成,臣愿以人头担保工艺无差。”
“人头?”朱元璋冷笑,“江西布政使司的折子里,夹着血书!”他猛然将一卷麻布掷下。布上字迹褐红刺目:“格物夺天工,犁铧断生路”。
一直沉默的御史陈宁忽然开口:“陛下,臣闻耧车铁轴需精钢所制,而江西官矿近年产出之钢,多输往格物院铸火器……”
朱雄英瞳孔骤缩。他看清了这场棋局——对手竟将农事、军械、民变织成一张巨网!
“皇长孙殿下。”陈宁转向朱雄英,语气恭敬却字字诛心,“格物院近年所耗钢料,可抵边军三年之需。若分半于农具,何至以次充好?”
朱允炆急欲辩驳,却被朱雄英以眼神制止。他稳步出列,袖中指尖掐入掌心:“陈御史可知,北元铁骑叩关时,是格物院的钢弩守住了边墙?”
“臣只知,民为邦本。”陈宁垂首,“如今江西民怨如沸,而殿下犹言钢用于兵——岂非本末倒置?”
“好一个本末倒置!”殿外忽然传来苍老笑声。魏国公徐达披甲而入,战靴踏碎金砖寂静:“老臣刚从江西平乱归来,倒想问问——那些‘受灾’农田底下,为何埋着完好麦穗?”
满殿死寂。徐达目光如刀刮过陈宁:“有人逼农民自毁青苗,伪装灾情!”
朱元璋眼中寒光暴涨:“毛骧!”
阴影中的锦衣卫指挥使躬身:“臣已查实,南昌府库大使昨夜自缢,留书称受户部给事中刘俨指使。”
刘俨面如死灰瘫倒。朱雄英却无快意——他看见更多官员低垂的脸上,转瞬即逝的冷笑。
三日后,刘俨斩首。血尚未凝,更致命的攻势已至。
国子监祭酒周观正率百名监生跪伏午门,高举《请止奇技淫巧疏》:“格物乱祖制,新政毁纲常!请诛杨靖、赵衡,废格物院!”
朱允炆怒斥:“尔等读圣贤书,竟不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周观以头叩地,声泪俱下:“淮王殿下!可知市井童谣如何唱?‘朱楼起,万骨枯;火器鸣,百官哭’!”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烫伤的“忠”字,“老臣愿以血肉之躯,谏君王回头!”
朱元璋盯着那狰狞疤痕,沉默如渊。
当夜,毛骧密报文华殿:“周观之孙周谨,任绍兴府同知时侵吞漕粮三千石——空印案发前已被人抹去罪证。”
朱雄英捻灭烛火:“谁在保他?”
“致仕礼部侍郎,陈汉清。”
名字出口的刹那,朱雄英想起那位于江南会馆密谋的陈侍郎。原来毒蛇一直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坤宁宫药气弥漫。朱标倚在榻上,枯瘦的手抓住朱雄英:“江西民变是幌子,国子监请愿是虚招……他们真正的杀招,在陛下心里。”
他剧烈咳嗽,宫人急忙奉药。“父皇一生最恨两件事:贪腐,与结党。如今他们要把格物院打成‘新党’!”
朱雄英为父亲抚背:“儿臣行事光明磊落……”
“糊涂!”朱标眼底泛起血丝,“杨靖是你的人,赵衡是你的人,傅友德在军中为你发声,徐达今日殿上替你作证——在父皇眼里,这是什么?”
窗外惊雷炸响,映亮朱雄英苍白的脸。
“去查陈汉清。”朱标气息渐弱,“但记住……斩草时若掀动朝局,便是坐实结党之名。”
锦衣卫的刑房里,陈汉清的家仆血肉模糊仍咬牙不招。毛骧捻起一枚玉扳指:“陈大人府上搜出的。辽东雪玉所雕,价值百金。”
朱雄英凝视玉石内里细微血丝:“纳哈出王帐之物。”
“正是。已查实陈汉清之子,去年秘密收购辽东皮货。”毛骧轻笑,“北元使者潜入山西时,用的就是这家皮货商的路引。”
线索如毒蛇窜起!朱雄英蓦然起身:“速查周谨贪墨的漕粮去向!”
他奔出诏狱时,暮云低压。若陈汉清竟与北元残余勾结,那么针对格物院的围剿,恐怕不止朝堂党争那么简单。
次日黎明,变故再生。
南京城内四处张贴揭帖,绘着格物院高炉熏黑秧苗、燧发枪炸死工匠的惨状。更有流言称皇长孙乃“妖星转世”,格物院镇锁着金陵龙脉。
朱元璋在奉先殿暴怒砸碎茶盏:“妖星?咱看是他们皮痒了!”
此时朱允炆疾步入殿,捧上账册:“孙臣彻查江西粮赋,发现蹊跷——所谓‘绝收’三县,去岁税粮竟比丰年还多两成!”
朱雄英顺势奏报:“儿臣已擒获北元细作,供认与朝中官员勾结,散布谣言动摇民心!”
龙椅上,朱元璋的杀意如实质般弥漫。
“但儿臣请父皇暂息雷霆。”朱雄英语惊四座,“此刻杀人,正落圈套。”
他展开舆图,指尖划过江西、浙江、南直隶:“请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文华殿的烛火彻夜未熄。朱雄英与朱允炆对坐弈棋。
“大哥真要请旨赴江西平乱?”朱允炆落子不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朱雄英白子截断黑棋大龙,“他们既以民变为刃,我便亲握此刃——看看最终会刺穿谁的咽喉。”
他推开棋盘,望向格物院方向。高炉的火光映亮窗纸,如同黑暗中蛰伏的巨兽。
“二弟,还记得我说过吗?真正的强大在于自身。明日之后,且看是他们编织的罗网坚韧,还是格物院锻造的刀锋锋利。”
宫檐铁马在风中铮鸣,似金戈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