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力钻床的成功,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大明官僚体系。明面上,赞誉之声不绝于耳,但在光鲜之下,潜流已然开始涌动。
中书省,左丞值房。
胡惟庸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心腹郎中(下属官员)费青。他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脸上那惯常的温和笑容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
“费青,如今这风向,你怎么看?”胡惟庸放下茶杯,声音平淡。
费青微微躬身,低声道:“恩相,格物院此次露了这么大脸,皇长孙殿下声望如日中天。陛下龙心大悦,推广新法之势,恐难阻挡。学生看来,此时若再明着反对,实为不智。”
“嗯,”胡惟庸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费青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恩相,新法推广,千头万绪,绝非一纸诏令便能畅行无阻。工部、各地布政使司、军器监……这其中牵扯多少人事、多少利益?水力钻床好,但建水轮需选址、需引水、需木料石料,更需要懂行的工匠。焦炭炼钢妙,但焦炭从何而来?矿脉如何勘测?运输如何解决?这其中,哪一环节不需要我中书省协调、批文?”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只要将这流程……稍稍放缓,将这标准……稍稍拔高,让这‘协调’……变得‘必要’且‘繁复’,下面的人自然会知道该如何做。既全了陛下和殿下的颜面,又不至于让某些人……扩张得太快。此乃阳谋,纵有人看出,也难以指摘。”
胡惟庸闻言,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莫测高深的笑容,他轻轻敲了敲桌面:“是啊,国之大事,重在稳妥。新法虽好,亦需循序渐进,若操之过急,反生弊端。我辈身为宰辅,自当为陛下、为社稷,把好这道关。” 他看向费青,“此事,你心中有数即可。工部那边,李翼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学生明白。”费青心领神会地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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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文华殿内,朱雄英也正在与杨靖、赵衡商议后续事宜。
“殿下,陛下虽已下旨推广,但具体施行,恐非易事。”杨靖眉头微锁,禀报道,“工部已行文各地,要求上报可建水力工坊的选址以及所需物料、工匠清单。然各地回复迟缓,多以‘需详细勘测’、‘物料筹措需时’、‘熟手工匠紧缺’等理由拖延。照此下去,年内能在北直隶和南京周边建成两三处,已属不易。”
赵衡性子更急一些,忍不住道:“这分明是消极怠工!水力钻床的效用明明白白,他们就是见不得我们格物院好,见不得新法成功!”
朱雄英坐在主位,神色平静,似乎早已料到这种情况。“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动了别人的奶酪,自然有人会不舒服。明刀明枪他们不敢,但这种软刀子,才是最难防的。”
他看向杨靖:“杨先生,你如今是工部右侍郎,名正言顺。对于各地拖延,工部可有何说法?”
杨靖苦笑道:“李尚书(李翼)倒是客气,只说兹事体大,需谨慎周全,已多次行文催促。但下面的人……唉,多是积年的老吏,惯会揣摩上意,阳奉阴违。没有更上层的明确压力和切实的考核,他们乐得拖延。”
“更上层的压力……”朱雄英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光靠父皇的旨意和我们的催促还不够,得让他们自己主动想要才行。”
他站起身,踱了几步,忽然问道:“赵院判,若在全国主要的军器监推广水力钻床和焦炭炼钢,初步估算,一年能多产出多少火铳、箭簇?能节省多少银钱、物料?”
赵衡愣了一下,随即与杨靖对视一眼,两人心算片刻,由杨靖回道:“回殿下,若推广顺利,仅火铳一项,年产量翻两番应无问题。箭簇等物更能数倍增长。至于节省……因效率提升,人工、炭火等耗费可大幅降低,具体数额需详细核算,但绝对是一笔巨款!而且,钢质提升,军械更耐用,无形中又省了更多。”
“好!”朱雄英一击掌,“要的就是这个‘巨款’和‘翻番’!杨先生,你立刻以工部名义,联合户部、兵部,做一份详细的条陈,不仅要算清增产节约的账,还要预估出,因为军械充足、质量提升,边军战力能增强几分,每年能减少多少将士伤亡,能为我大明巩固多少边防!数据要尽可能详实、可信!”
他目光炯炯:“然后,将这份条陈,不仅在朝堂上公布,更要抄送五军都督府,让每一位国公、侯爷都看到!同时,通过《邸报》和各地承宣布政使司,将水力钻床的功效、以及这条陈的核心内容,传遍天下!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推广新法,不是格物院要争什么,而是关乎边军将士性命,关乎大明国防稳固,关乎国库节省真金白银!”
杨靖和赵衡闻言,眼睛顿时亮了。杨靖激动道:“殿下此计甚妙!将此事的利害关系,从‘新旧之争’提升到‘国计民生’、‘强军固边’的层面!尤其是让勋贵武将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他们必然会成为推广新法最有力的支持者!那些想要拖延的地方官,也要掂量掂量,能否承受得住来自军方和民间的压力!”
“正是此理。”朱雄英嘴角微扬,“我们要借势,借陛下支持的大势,借强军固边的大义,借勋贵集团对军械的渴求之势!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让所有试图阻挠的人,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看他们还如何暗中作梗!”
“臣等这就去办!”杨靖和赵衡信心倍增,躬身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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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一份由工部、户部、兵部联署,数据详实、论证充分的《新式军械制法推广利弊条陈》摆上了朱元璋的御案,同时也在朝会上被公之于众。
条陈中不仅罗列了水力钻床和焦炭炼钢带来的效率提升和成本节约,更着重强调了其对提升边军战力、减少伤亡、巩固国防的巨大意义。当兵部尚书沈溍念到“若全面推广,九边将士可望三年内换装一新,火铳配备率提升五成,每年可节省军械维护及额外征募费用逾百万两”时,朝堂上的勋贵武将们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曹国公李文忠第一个出列,声若洪钟:“陛下!此乃强军利国之大好事!老臣等盼这一天久矣!边关的儿郎们,就指着更好的家伙事保家卫国!谁要是敢在这事上拖后腿,就是跟我大明百万将士过不去!老臣第一个不答应!”
其他勋贵也纷纷附和,群情激昂。他们才不管什么新旧之争,他们只知道,有了更多、更好的军械,自己的部下就能少死很多人,大明的边关就能更稳固!
文官队列中,那些原本打算跟着中书省和工部磨洋工的官员,此刻都噤若寒蝉。他们可以不在乎格物院,但不能不在乎如日中天的皇长孙,不能不在乎咄咄逼人的勋贵集团,更不能不在乎龙椅上那位明显心意已决的皇帝。
胡惟庸站在文官首位,面色如常,甚至在李文忠发言后,还出列表示了支持:“陛下,曹国公所言极是。强军固边,乃国朝第一要务。工部定当竭尽全力,督促各地,尽快落实新法推广,若有怠惰者,必严惩不贷!” 他的话滴水不漏,仿佛之前的拖延与他毫无关系。
朱元璋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肃然:“都听见了?这是利国利民、强军固边的好事!咱再把话放在这儿,推广新法,有功者重赏,拖延懈怠者,严惩不饶!退朝!”
朝会散去,朱雄英与朱允炆一同走出奉天殿。
朱允炆看着身边意气风发的兄长,语气复杂地叹道:“大哥一番运作,竟能调动勋贵为助力,将不利局面瞬间扭转,弟……真是佩服。”
朱雄英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二弟,很多时候,做事不能只盯着朝堂这一亩三分地,更要看清事情本身代表了谁的利益。抓住了根本,便能借来大势,许多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朱允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推广的阻力,在朱雄英巧妙地借势之下,被暂时强行压制了下去。然而,朱雄英心中清楚,胡惟庸等人绝不会就此罢休。表面的顺从之下,必然还在酝酿着新的风波。这朝堂之上的博弈,从来不会因为一两次胜利而终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