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被当廷革职下狱的消息,如同飓风般席卷了整个金陵城,并以惊人的速度向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扩散。这座六朝古都,在经历了短暂的死寂后,陷入了巨大的震动和难以言状的恐慌之中。
权倾朝野十余年的宰相轰然倒塌,其带来的冲击波是难以想象的。与胡党有牵连的官员人人自危,门庭若市的胡府被贴上了锦衣卫的封条,昔日里趾高气扬的胡党门生故旧,此刻或闭门不出,或四处奔走打探消息,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诏狱,最深处的牢房。
这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胡惟庸穿着肮脏的囚服,蜷缩在铺着烂稻草的角落里,昔日的宰相威仪荡然无存。镣铐冰冷沉重,但他此刻感受更深的,是来自心底的刺骨寒意和滔天恨意。
牢门铁链哗啦作响,被缓缓打开。蒋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跟着两名捧着笔墨纸砚的锦衣卫力士。
胡惟庸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蒋瓛,声音嘶哑如同破锣:“蒋瓛……是朱雄英让你来的?那个黄口小儿,终于要来落井下石了吗?”
蒋瓛面色冷峻,如同万年寒冰,没有丝毫波动。他示意力士将东西放在胡惟庸面前的地上,声音平淡得不带一丝感情:“胡惟庸,陛下和太孙殿下给你一个机会。将你结党营私、贪赃枉法、以及……构陷漕运新政、勾结倭寇等一应罪状,还有所有党羽名单,从实招来,或可免受皮肉之苦。”
“招供?名单?”胡惟庸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发出一阵凄厉的怪笑,“哈哈哈……老夫为陛下效命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还要老夫自污其名,攀咬同僚?做梦!”
他猛地向前一扑,镣铐哗楞作响,状若疯癫:“你去告诉朱雄英!告诉他!老夫在下面等着他!这大明朝,没了老夫,看他一个毛头小子,如何驾驭这满朝文武,如何应对这内外困局!还有朱元璋!他刻薄寡恩,屠戮功臣,必遭天谴!天谴——!”
蒋瓛冷冷地看着他歇斯底里的表演,眼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冰冷的厌恶。他挥了挥手,对力士吩咐道:“看好他,别让他死了。他的罪,还没审完。”
说完,他不再多看胡惟庸一眼,转身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牢房。他知道,胡惟庸的心理防线尚未完全崩溃,但时间站在他们这边。失去了权势的庇护,昔日宰相的骄傲和意志,又能在这暗无天日的诏狱中支撑多久?
文华殿,偏殿。
这里临时成为了清查胡党一案的指挥中枢。卷宗堆积如山,朱雄英、蒋瓛以及几位被紧急抽调、绝对可靠的刑部、大理寺官员正在紧张地工作。
气氛严肃而凝重。
一位刑部郎中面带忧色地呈上一份初步名单:“殿下,蒋指挥使,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以及与陈宁、涂节等人的初步口供比对,这是初步梳理出的,与胡惟庸过往甚密、或有重大嫌疑的官员名单,涉及六部、都察院、地方督抚……共计一百二十七人。”
一百二十七人!这还只是初步名单!殿内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如此大规模的牵连,一旦深究,整个大明朝堂都将面临一场空前的地震!
朱雄英接过名单,仔细翻阅,眉头越皱越紧。他知道胡惟庸党羽众多,但没想到竟到了如此触目惊心的地步!这名单上,不乏一些平日里看似勤勉、甚至颇有政声的官员。
蒋瓛沉声道:“殿下,牵涉如此之广,若按律严办,恐怕……朝堂为之一空,政务瘫痪,恐生大变啊。” 连他这个素以铁腕着称的锦衣卫指挥使,都感到了棘手。
朱雄英放下名单,沉默片刻,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被高墙分割的天空。他知道蒋瓛的担忧不无道理,皇爷爷将如此棘手的事情交给他,既是信任,也是考验。考验他能否在维护法纪与稳定朝局之间找到平衡。
他回想起皇爷爷那复杂难明的眼神,那里面有关切,有期望,但确实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不能一味追求彻查到底而引发动荡,那会显得鲁莽,也可能让皇爷爷觉得他缺乏政治智慧;但他也不能畏首畏尾,轻轻放过,那会辜负皇爷爷的信任,也无法真正树立威信,更对不起那些因胡党而受害的军民。
良久,朱雄英转过身,目光恢复了清明和决断,他看向殿内众人,声音沉稳有力:
“胡惟庸罪大恶极,其核心党羽,如陈宁、涂节之流,罪证确凿,必须严惩不贷,以儆效尤!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定了调子,随即话锋一转:“然,陛下将此事交予我等,意在肃清奸邪,稳定朝纲,而非弄得人人自危,天下大乱。因此,清查需有策略,惩处需分主次。”
他走回案前,手指点在那份名单上:“对于名单上的官员,需仔细甄别。首要打击目标是胡惟庸的核心圈层,那些参与其核心决策、贪腐情节特别严重、民愤极大者,绝不姑息!其次,对于那些虽与胡党有往来,但更多是迫于权势、或情节较轻、且有悔过表现者……或可给出路,允许他们戴罪立功,主动交代问题,上缴赃款,以观后效。”
他看向那位刑部郎中:“立刻根据此原则,将名单细化,分为首恶、协从、情节轻微等不同等级,拟定不同的处置方案,报我审定。”
“殿下英明!”那刑部郎中眼睛一亮,由衷赞道。如此一来,既能打击主要敌人,又能分化瓦解,最大程度减少动荡,实乃老成谋国之举。
蒋瓛也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敬佩。太孙殿下年纪虽轻,但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却能保持如此清晰的思路和精准的拿捏,这份政治智慧,远超常人。
“还有,”朱雄英补充道,“所有查抄胡党家产所得,除部分充入国库外,其余全部登记造册。其中,来自于民脂民膏、巧取豪夺的部分,要设法清退或补偿苦主;来自于贪墨国库、受贿所得,则用于填补亏空,或作为第二次海运试航及日后新政的专项经费。取之于恶,用之于善!”
“臣等遵旨!”众人齐声应道,士气为之一振。
淮王府,书房。
与文华殿紧张有序的气氛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沉闷和不安。
朱允炆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本书,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他眉头紧锁,显然心神不宁。
齐泰坐在下首,低声道:“殿下,胡惟庸倒台,太孙殿下声势如日中天,又得陛下委以清查胡党重任,这权柄……已是越来越重了。”
朱允炆放下书,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迷茫和不易察觉的失落:“大哥……他确实做得很好。雷厉风行,又懂得分寸。皇爷爷信任他,也是应该的。”
齐泰观察着朱允炆的神色,缓缓道:“殿下仁厚,乃我等臣子之福。只是……自古天家无私事。太孙殿下如今锋芒毕露,清查胡党更是得罪无数人。殿下您……亦需有所准备。”
“准备?准备什么?”朱允炆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齐泰。
齐泰意味深长地道:“胡惟庸倒台,朝局必将迎来一轮洗牌。那些原本依附胡党,或对太孙新政不满的势力,如今群龙无首,惶恐不安。殿下您素来仁孝宽厚,名声在外……或许,他们会将殿下您,视为新的……依靠。”
朱允炆浑身一震,猛地站起身,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先生!此话不可再言!我绝无此意!我只愿安心做个藩王,辅佐大哥,绝无二心!”
齐泰连忙躬身:“臣失言,殿下恕罪。臣只是担忧殿下安危,提醒殿下需谨言慎行,莫要卷入不必要的纷争之中。” 他虽然请罪,但话语中的暗示,却如同种子,已然播下。
朱允炆怔怔地坐下,心中乱成一团。他不想争,从未想过。但齐泰的话,却让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身处在这个位置,有些事情,或许并非他不想,就能置身事外的。
皇宫,乾清宫。
朱元璋听着毛骧(已接替蒋瓛部分职责,负责日常禀报)关于朱雄英处置胡党一案思路的汇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哦?分主次,给出路?还将查抄的赃款用于新政?”朱元璋的手指轻轻敲着扶手,语气平淡。
“是,陛下。太孙殿下处置得极为稳妥,朝野虽有震动,但并未引发大的恐慌,诸多政务亦在照常运转。”毛骧小心翼翼地说道。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挥了挥手:“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毛骧躬身退下。空荡的宫殿内,只剩下朱元璋一人。他望着殿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深邃难明。
“英儿……你做得比咱想象的还要好……”老皇帝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欣慰,但随即,那欣慰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只是……这帝王之路,孤家寡人,你……准备好了吗?”
胡惟庸的倒台,如同推倒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正在不断扩大,影响着朝堂的每一个人,也将大明王朝带入了一个新的、未知的航道。而年轻的太孙朱雄英,正站在这个风暴眼的核心,迎接着他监国生涯以来,最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