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夜宴上朱雄英那番看似温和实则警诫的话语,如同在滚烫的油锅中滴入了一滴水,虽未立刻炸开,却在平静的表象下激起了剧烈的反应。朝堂上下,无数双眼睛都在暗中观察着凉国公蓝玉的动向,以及皇太孙接下来的举措。
蓝玉从东宫回到府中,脸上的醉意早已被阴沉取代。他屏退左右,只留下几名最核心的义子。
“义父,太孙殿下今日之言,似有所指啊。”义子蓝田小心翼翼地说道,他是蓝玉的侄子,也是其麾下得力干将。
另一名义子常升(开平王常遇春次子,与蓝玉关系密切)也皱眉道:“舅舅,殿下这是在警告我们?北伐之功,这才过去多久?难道就要鸟尽弓藏不成?”
“放屁!”蓝玉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响,“殿下年轻,定是受了那些文官的蛊惑!什么恪守军纪,勿要居功自傲?老子提着脑袋为他朱家打天下的时候,这些酸儒在哪里?!”
他喘着粗气,眼中满是不甘和愤懑:“老子为大明朝流过血,立过功!如今不过是要求些该得的,约束一下儿郎们,怎么了?这就看不过眼了?”
蓝田低声道:“义父息怒。只是……如今太孙殿下威望正高,陛下又对其言听计从,我们若与之硬顶,恐怕……”
“怕什么!”蓝玉打断他,但语气已不似方才那般强硬,他烦躁地踱步,“老子又不是要造反!只是……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他停下脚步,眼神闪烁,“你们最近都收敛点,约束好手下人,别让人抓住把柄。待风头过去再说。”
话虽如此,但蓝玉心中的疙瘩已然种下,对文官集团乃至对朱雄英那隐约的约束,都生出了强烈的抵触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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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乾清宫内,朱元璋正听着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的密报。
蒋瓛的声音毫无感情,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凉国公府夜宴,蓝玉酒后确有怨怼之言,言及‘鸟尽弓藏’,对其部将要求近期收敛。然,其麾下参将胡横,三日前纵马于闹市,踏伤百姓三人,毁坏货摊若干,地方官府未敢深究。另有其义子蓝栋,强占民田百亩,逼死佃户一人,苦主告至按察司,被压了下来。”
朱元璋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轻轻敲打着御案,发出沉闷的声响。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咱知道了。继续盯着,一应罪证,给咱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是!”蒋瓛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殿内只剩下朱元璋一人,他走到窗前,望着阴沉的天空,眼中是化不开的寒意。“蓝玉……咱给过你机会了。”他喃喃自语,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帝王的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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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的朝会上,风波骤起。
都察院一位年轻的御史,手持玉笏,出班朗声奏道:“陛下,太孙殿下!臣弹劾凉国公蓝玉,纵容部下,目无国法!其麾下参将胡横,纵马行凶,践踏百姓;其义子蓝栋,强占民田,逼死人命!地方官府畏其权势,不敢依法查办,致使冤屈难伸,民怨沸腾!此风断不可长,请陛下、殿下明察严惩,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虽然大家都知道蓝玉及其部下跋扈,但如此直接地在朝堂上弹劾一位刚刚立下大功的国公,还是需要极大的勇气。
蓝玉脸色瞬间涨红,勃然大怒,出列吼道:“黄口小儿!安敢污蔑本公?!胡横、蓝栋或有小过,岂容你如此夸大其词,血口喷人?!”
那御史却毫无惧色,昂首道:“凉国公!下官所言,句句属实,皆有苦主证词、地方文书为证!国公若觉冤枉,可当庭对质!”
“你!”蓝玉气结,转而向朱元璋和朱雄英拱手,“陛下!殿下!此乃小人构陷!臣等浴血沙场,为国效力,如今竟遭此污蔑,寒心至极!请陛下、殿下为老臣做主!”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御阶之上的祖孙二人。
朱元璋面色阴沉,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身旁的朱雄英。
朱雄英心中暗叹,该来的终究来了。他面色平静,看向那御史,沉声道:“你所奏之事,关乎朝廷法纪,亦关乎功臣清誉。不可不查,亦不可偏听。”他顿了顿,下令道,“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核实所奏案情,务必公允。在案情查明之前,涉事将领胡横、蓝栋,暂行羁押,听候审查。凉国公,”他看向蓝玉,语气缓和了些,“朝廷不会冤枉一个功臣,也绝不会纵容任何不法之行。还望国公稍安勿躁,配合调查。”
这番处置,不偏不倚,既没有偏袒蓝玉,也没有立刻定罪,给了双方台阶,也维护了法度的尊严。
蓝玉胸口剧烈起伏,但朱雄英搬出了朝廷法度,他无法公然反驳,只得咬牙道:“老臣……遵旨!”心中却是怒火滔天。
退朝之后,蓝玉怒气冲冲地回到府中,一众义子部将早已闻讯赶来。
“义父!朝廷这是要卸磨杀驴啊!”
“三司会审?那帮文官还不是想怎么捏造就怎么捏造?”
“舅舅,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群情激愤,府内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
蓝玉脸色铁青,猛地将桌上的茶杯扫落在地,碎裂声刺耳。“查?让他们查!老子倒要看看,他们能查出什么来!老子为大明朝立下的功劳,岂是这些小事能够抹杀的?!”他虽然嘴上强硬,但内心深处,一丝不祥的预感却悄然蔓延。陛下和太孙的态度,似乎比他预想的要强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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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书房内,气氛凝重。
徐辉祖、铁铉、蒋瓛皆在。
徐辉祖忧心道:“殿下,今日朝会,虽是那御史出面,但背后定然有人推动。三司会审,恐怕难以平息事态,反而可能激化矛盾。”
铁铉则道:“殿下依法处置,并无不妥。蓝玉部下确有不法,若一味纵容,国法何在?只是……需防其狗急跳墙。”
蒋瓛冷声道:“据报,蓝玉回府后,其府邸戒备森严,与其往来密切的将领频繁出入,恐有异动。京师内外,与其有旧的卫所军官,亦需严密监控。”
朱雄英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不仅仅是蓝玉个人的问题,更是新旧势力、文武之间的一次激烈碰撞,也是他树立绝对权威必须跨越的一道坎。
“辉祖,”他终于开口,“以孤的名义,密令京营各卫,提高戒备,没有孤与陛下的手令,一兵一卒不得妄动。尤其是与蓝玉关系密切的将领所部,更要重点关注。”
“臣明白!”
“铁铉,三司会审,你暗中跟进,确保过程公正,证据确凿。但要快,拖延日久,恐生变故。”
“是,殿下!”
“蒋瓛,”朱雄英目光锐利如刀,“盯死蓝玉府及其党羽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动,即刻来报!同时,继续深挖其不法之事,尤其是……可能涉及‘大不敬’的言行!”
“大不敬”三字一出,徐辉祖和铁铉心中都是一凛。殿下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蒋瓛眼中寒光一闪:“臣,领旨!”
众人退下后,朱雄英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喃喃自语:“蓝玉,孤给过你机会了……但愿你能迷途知返,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那丝属于帝王的冷酷,已然清晰。
山雨欲来风满楼。金陵城上空,压抑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所有人都感觉到,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在这座帝都降临。而这场风暴的中心,正是那位战功赫赫,却也骄横无比的凉国公蓝玉。朱雄英的雷霆之威,即将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