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三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冰雪消融,万物复苏,金陵城内外焕发着勃勃生机。然而,比自然节气变化更引人注目的,是朝堂之上日渐明晰的权力格局。
乾清宫内,药味比往日又浓重了几分。朱元璋半倚在榻上,面容枯槁,昔日锐利的眼神也略显浑浊,唯有在看向御案前那个沉稳批阅奏章的身影时,才会闪过一丝欣慰与托付。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大殿的宁静。侍立的宦官连忙上前,却被朱元璋摆手屏退。
朱雄英放下朱笔,起身快步走到榻前,亲自为祖父抚背顺气,眉头微蹙:“皇爷爷,今日奏章已处理得差不多了,您还是安心静养为好,这些琐事……”
“无妨……”朱元璋喘匀了气,声音沙哑却带着坚持,“咱看着你批,心里踏实。英儿,你如今处置政务,越发老练了。这几个月,咱也只在要紧事上过问一二,你做得……比咱想象得还要好。”
他指着御案上那叠已批阅的奏章,费力地说道:“减免苏松赋税,以纾民力;核定军功,赏罚分明;增设恩科,取士重实学……还有,你坚持要扩大那个……那个‘市舶司’,与海外诸国贸易,这些……咳咳……都是有远见的举措。”
朱雄英扶着朱元璋重新躺好,替他掖好被角,温声道:“皇爷爷谬赞了。孙儿只是遵循您定下的章程,因地制宜,稍作调整罢了。与民休息,藏富于民,方是强国之本。”
朱元璋微微颔首,闭上眼,喃喃道:“是啊……与民休息……咱当年,杀人立威多了些……这抚民、养民的功夫,往后……就要靠你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至微不可闻,竟是又昏睡过去。
朱雄英站在榻前,凝视着祖父苍老疲惫的睡颜,心中百感交集。他轻轻退出内殿,对侍立一旁的宦官低声吩咐:“小心伺候,陛下若有不适,即刻来报。”
“奴婢遵旨。”宦官躬身应道。
走出乾清宫,春日暖阳照在身上,朱雄英却感觉肩上的担子愈发沉重。他知道,祖父的身体已如风中残烛,这大明江山的重量,正不可逆转地压到他的肩上。
东宫,文华殿(已正式作为皇太孙理政之所)。
殿内气氛严肃,一场关乎国计民生的讨论正在进行。
新任户部尚书(原右侍郎擢升)茹太素,正手持一份厚厚的条陈,向朱雄英及在场的徐辉祖、铁铉、张玉等重臣汇报:“殿下,诸位大人,根据各地上报及户部核查,去岁北伐虽耗资巨大,然因漕运、海运畅通,商税略有增长,加之抄没蓝玉等逆产,国库尚可支撑。殿下谕令减免受灾地区赋税,臣已拟定具体州县名单及减免额度,请殿下过目。”
朱雄英接过名单,仔细浏览,偶尔提出疑问:“河南归德府去岁黄河小规模决口,为何减免额度仅三成?据孤所知,当地百姓损失不小。”
茹太素忙解释道:“回殿下,归德府虽遭水患,然其境内官田众多,且去岁漕粮任务已完成大部,故……”
朱雄英打断他,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百姓生计为要。官田损失,朝廷尚可承担,民田若颗粒无收,则百姓无以维生。传孤令,归德府减免额度提至五成,所需缺口,从抄没逆产中拨付。另,着工部派员,会同地方,勘察黄河堤防,若有隐患,及早修缮,所需银两,户部需优先保障。”
“臣……遵旨!”茹太素心中一震,深感皇太孙体恤民情之切。
徐辉祖此时开口道:“殿下,军功核定及军纪整饬已近尾声。蓝玉旧部中,确有部分将领虚报战功,已按律处置。然亦有不少将领,如王友、张铨等,虽与蓝玉有旧,但作战勇猛,并无不法情事,且于北伐有功。如今军中对此辈多有排挤,恐非朝廷之福。”
朱雄英沉吟片刻,道:“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此乃朝廷法度,亦为公允之道。既然王友、张铨等人并无劣迹,且作战勇猛,便不该因蓝玉之过而受牵连。辉祖,你与张玉商议,可酌情予以提拔任用,安排至合适岗位,以示朝廷不因私废公,亦安军心。”
张玉在一旁点头道:“殿下明鉴!如此处置,军中将士必感念殿下恩德,更添效死之心!”
铁铉接着汇报恩科筹备情况:“殿下,恩科考题已初步拟定,侧重于河工、财税、刑名、边务等实务策论。各地学子报名踊跃,尤其江南、湖广等地,多有精通实务之士子应试。只是……朝中亦有议论,认为如此取士,恐轻慢了圣贤之道。”
朱雄英淡然一笑:“圣贤之道,在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空谈道德,而无经世致用之能,于国何益?于民何利?此事不必理会,按计划进行。孤要的,是能办实事、解实忧的官员!”
“是!”铁铉肃然应道。
这时,蒋瓛的身影悄然出现在殿外。朱雄英示意他进来。
“殿下,”蒋瓛行礼后,低声道,“北元方面有消息。脱古思帖木儿听闻蓝玉伏诛,初时欣喜,以为明廷自断臂膀。然近日探知殿下稳定朝局,推行新政,其又生忧虑。据悉,其内部对于是继续寇边骚扰,还是暂时休养生息,争论不休。另,辽东女真各部,在朝廷招抚及边市利益下,大多已归心,唯少数部落仍与北元暗通款曲,臣已加派人手监控。”
朱雄英目光微凝:“北元……终究是心腹之患。然目前我朝需稳固内政,与民休息。传令边镇,严密戒备,以防守为主,非必要不主动出击。对女真,继续以抚为主,开放边市,使其得其利;对冥顽不灵者,则坚决打击,以儆效尤!”
“臣明白!”蒋瓛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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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王府,书房。
朱允炆临摹着一幅字帖,笔法虽工整,却少了几分神韵。齐泰在一旁默默研墨。
“先生,”朱允炆忽然放下笔,轻声道,“听闻大哥近日减免赋税,整饬吏治,筹备恩科,事事井井有条。朝野上下,赞誉之声不绝。”
齐泰停下研墨的动作,叹道:“太孙殿下确为不世出之英主。手段魄力,皆非常人可及。如今陛下静养,朝政几乎尽出于东宫,其权威之盛,已无人能撼动。”
朱允炆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初绽的桃花,幽幽道:“或许……这便是天意吧。大哥他,生来便是要继承这万里江山的。孤……也该认命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释然,也有一丝难以完全抹去的落寞。
齐泰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声道:“殿下能如此想,亦是福分。安守本分,静享富贵,未必不是一种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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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一场春雨滋润了金陵城。奉天殿内,朱元璋强撑着病体,主持了一次大朝会。他当众宣布,因身体缘故,日后常规政务,皆由皇太孙朱雄英决断,唯有军国大事,方由其亲自过目。
这无异于正式将帝国的日常管理权,交给了朱雄英。
朝会之后,朱雄英站在高高的宫墙上,俯瞰着这座沐浴在春雨中的帝都。城墙巍峨,宫阙连绵,运河如带,市井喧嚣。这是一副无比壮丽的江山画卷。
徐辉祖与铁铉站在他身后。
“殿下,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徐辉祖感慨道。
铁铉亦道:“殿下励精图治,天下归心,我大明必能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
朱雄英没有回头,他的目光穿越雨幕,投向更遥远的北方和更广阔的未来。他知道,脚下的路还很长,内政的积弊,北元的威胁,四海的安宁,都需要他去一一解决。
“盛世……”他轻轻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坚定而沉稳,“孤与诸君,共勉之!”
春雨淅沥,洗刷着旧日的尘埃,也孕育着新的希望。大明帝国的航船,在经历了内部的风波与权力的交接后,在年轻而英明的掌舵者引领下,正调整帆索,准备驶向更深邃、也更广阔的历史海洋。属于朱雄英的时代,已然全面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