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却未能驱散金陵城中的暗流。午门外,周观等人虽已被锦衣卫“请”回国子监严加看管,但那纸《请止奇技淫巧疏》的内容,以及“朱楼起,万骨枯;火器鸣,百官哭”的童谣,却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坊间悄然流传。
文华殿内,朱元璋屏退左右,只留下朱雄英和朱允炆。他背对着两个孙子,望着悬挂的巨幅《大明混一图》,久久不语。沉重的压力让朱允炆有些喘不过气,他偷偷看向身旁的兄长。朱雄英却站得笔直,目光沉静地落在祖父的背影上,等待着风暴或是转机。
“引蛇出洞……”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雄英,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朱雄英躬身:“皇爷爷明鉴,孙儿并非胆大,而是深知唯有如此,才能将腐肉脓疮一并剜除,而非只割破表层,任其在内里溃烂。”
“说得好听!”朱元璋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射朱雄英,“你可知,你这‘引蛇出洞’,要用江西的民心,用大明的稳定来做饵?万一玩脱了手,民变成了真造反,北元铁骑趁虚而入,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最后一句话已是厉声喝问,帝王之威如山压下。朱允炆脸色一白,几乎要跪下去。
朱雄英却深吸一口气,迎接着祖父的目光,语气坚定:“皇爷爷,正因担不起江山动荡的责任,孙儿才必须行此险招!如今对手躲在暗处,以民心为盾,以谣言为剑,若我们只被动招架,疲于奔命,他们便可不断消耗朝廷威信,离间天家与万民。唯有让其动起来,让其以为有机可乘,主动跳出来,我们才能看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才能一击毙命!至于江西民心……孙儿愿亲往处置,若不能安抚百姓,查明真相,甘受军法!”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朱元璋粗重的呼吸声。他死死盯着长孙,仿佛要看清他心底每一分算计。
良久,朱元璋眼中的厉色稍缓,他冷哼一声:“军法?你是皇长孙,未来的储君!你的命,不比那些乱臣贼子金贵?毛骧!”
阴影中,锦衣卫指挥使无声无息地出现,躬身听命。
“都听见了?”朱元璋语气森然,“长孙殿下要去江西当鱼饵,你们锦衣卫要是让鱼把饵吞了,或是惊跑了大鱼……提头来见。”
“臣,万死不敢!”毛骧头垂得更低。
“允炆。”朱元璋又看向次孙。
“孙臣在。”朱允炆连忙应道。
“你留守京城,协助咱处理政务。给咱盯紧了各部衙门,特别是都察院和国子监,看看还有哪些魑魅魍魉要跳出来!”朱元璋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朱允炆心中一紧,这是要将他和兄长分开,也是对他的一次考验。他郑重应下:“孙臣遵旨,定不负皇爷爷重托。”
朱元璋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在朱雄英转身即将踏出殿门时,身后又传来祖父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雄英,记住你爹的话。斩草,别把自己脚下的土都掀翻了。”
朱雄英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深深一揖:“孙儿,谨记。”
走出奉先殿,朱允炆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快走几步,与朱雄英并肩,低声道:“大哥,此行凶险异常,你……务必小心。朝中之事,我会尽力周旋。”
朱雄英看着弟弟眼中真切的担忧,心中一暖,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二弟。京城才是风暴眼,你在此处,压力不比我小。记住,遇事多与傅友德、徐辉祖等勋贵商议,杨靖、赵衡那边,非必要暂勿接触,以免授人以柄。”
朱允炆点头:“我明白。只是……大哥,你当真认为,陈汉清背后,还有北元的影子?”
“八九不离十。”朱雄英目光锐利,“毛骧查到的线索环环相扣。辽东雪玉、皮货商路引、被抹平的漕粮亏空……这一切若只是朝堂党争,手段未免太过‘里通外国’。他们这是想借北元之力,搅乱大明,最好能引得皇爷爷对格物院、对我彻底失望,甚至……动摇国本。”
朱允炆倒吸一口凉气:“其心可诛!”
“所以,我必须去江西。”朱雄英望向宫城外熙攘的街市,“那里是民变的起点,也是破局的关键。只有亲临其境,才能分辨哪些是受蒙蔽的百姓,哪些是包藏祸心的内贼,才能找到他们与北元勾结的确凿证据!”
当日下午,圣旨下达。
皇长孙朱雄英,代天巡狩,赴江西查勘农具害民、民变围仓一事,特许便宜行事之权。擢升锦衣卫指挥佥事蒋瓛为副使,率精锐缇骑护卫。另,淮王朱允炆监国,协理政务。
旨意一出,朝野震动。让皇长孙亲涉险地,陛下这是要动真格的了?还是……一种另类的放逐和考验?
格物院内,杨靖、赵衡闻讯,面色凝重。他们深知,长孙殿下这一去,成败与否,都直接关系到格物院的存亡,乃至未来新政的走向。
“殿下,一切小心。”杨靖沉声道,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叮嘱。
赵衡则默默递上一个不起眼的木盒:“殿下,这是院里最新改进的千里镜,或许能用得上。还有一些防身的小玩意儿。”
朱雄英接过木盒,入手沉甸甸的,他点了点头:“格物院,就交给二位了。稳住,等我回来。”
出发前夜,朱雄英去坤宁宫向父亲辞行。
朱标的脸色比前几日更差了些,但精神尚可。他屏退左右,只留父子二人。
“都安排好了?”朱标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父皇。儿臣明日一早便出发。”
朱标靠在软枕上,望着儿子日渐坚毅的侧脸,缓缓道:“江西布政使张楷,是浙东出身,与刘三吾有旧,但为人尚算方正,并非陈汉清一党。你此去,可先寻他了解情况。但切记,不可全信一人之言。”
“儿臣明白。”
“民变之事,首重安抚,次重查案。”朱标咳嗽几声,继续指点,“百姓若非被逼到绝境,绝不会轻易围堵官仓。那‘毁田绝收’或许是假,但其中定有隐情。找到那个隐情,便能化解大半怨气。”
“是。儿臣定当体察民情,化解纷争。”
朱标沉默片刻,忽然问:“雄英,你怕吗?”
朱雄英愣了一下,随即坦然道:“说完全不惧是假的。但更多的是……兴奋。皇爷爷、父皇,还有那些躲在暗处的对手,他们都把这当成一盘棋。可儿臣想说,江西的万民,不是棋子。儿臣此去,不仅要破局,更要让他们明白,朝廷,格物院,做的这一切,最终是为了让他们过得更好。”
朱标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艰难地抬起手,握住儿子的手:“好,好……记住你今日之言。帝王心术,朝堂博弈固然重要,但民心,才是真正的棋局之外的力量。去罢,去做你该做的事。”
翌日,金陵码头。
朱雄英一身劲装,外罩御赐斗牛服,英气逼人。蒋瓛率领的百名锦衣卫缇骑已列队完毕,肃杀之气弥漫。朱允炆率留守官员前来送行。
“大哥,保重!”朱允炆递上一杯践行酒。
朱雄英接过,一饮而尽,将酒杯掷于江中:“二弟,京城之事,拜托了!”
他目光扫过送行的官员,看到了关切,看到了审视,也看到了隐藏在恭敬下的些许不安。他不再多言,转身登上官船。
“启航!”
随着号令,船帆升起,官船在护卫船只的簇拥下,缓缓驶离码头,逆流而上,向着江西方向而去。
朱雄英立于船头,江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袂。他取出赵衡所赠的千里镜,望向两岸绵延的青山与田野。
这不仅仅是一次查案,更是一次宣言。他要告诉所有窥伺者,大明未来的继承人,不仅有居于庙堂的智慧,更有深入民间的勇气与决心。
官船破开浑浊的江水,驶向未知的漩涡中心。而金陵城中,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随着朱雄英的离开,也悄然拉开了序幕。朱允炆站在码头上,直到船队消失在视野尽头,才缓缓握紧了拳头,转身面对复杂的朝局。他知道,他和兄长,都在各自的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