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奉天殿内,朝会如期举行。朱雄英身着皇长孙朝服,立于御阶之下,文官班列之前,与朱允炆并肩。这是他正式“参赞军国大事”后的第一次朝会,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有审视,有期待,也有不易察觉的戒备。
各部院依序奏事,多是日常政务。朱雄英静立聆听,并不多言,只是偶尔在听到与钱粮、工程相关的事项时,眼中会闪过思索的光芒。
当户部尚书禀报完各地夏税收缴情况后,朱元璋惯例性地问了一句:“诸位爱卿,可还有本奏?”
这时,兵部尚书沈溍出列,躬身道:“陛下,臣有本奏。北元残部近来虽无大规模犯边,但小股骑兵骚扰边境州县之事时有发生,劫掠粮草,杀伤边民。九边诸将屡屡上书,请求增拨军械,尤其是火铳、箭矢,以加强守备。然军器监产能有限,往往捉襟见肘。臣恳请陛下,能否督促军器监,或另想法子,加快军械打造,以固边防。”
朱元璋眉头微皱,看向工部尚书李翼:“李翼,军器监如今情形如何?”
李翼连忙出列,面带难色:“回陛下,军器监已全力运转,奈何工匠有限,优质铁料亦非时时充足,加之打造火铳等物工序繁杂,欲要短时间内大幅提升产量,恐……恐力有未逮。”
殿内一时沉默。边患是悬在大明头顶的利剑,军械不足,始终是个难题。
就在这时,朱雄英向前迈出一步,朗声道:“皇爷爷,孙臣或有一法,可解此困。”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哦?雄英有何想法,说来听听。”
朱雄英不慌不忙,从容道:“孙臣在格物院时,曾与赵院判探讨过火铳打造之法。传统打造,依赖大匠手工钻铳管,费时费力,且良品率不高。格物院近来根据水力锻锤的原理,设计了一种‘水力钻床’的图样,以水流之力带动钻头旋转,用以钻铳管,不仅力道均匀持久,且速度远超人工,若能成,或可大幅提升铳管打造效率。”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外,格物院还在尝试改进炼钢之法,试图以焦炭代替部分木炭,以期获得更多优质钢材。若此法能成,不仅可用于军械,于农具、工具等亦大有裨益。孙臣以为,军器监或可与格物院合作,由格物院提供新技术、新方法,军器监负责组织工匠、安排生产,或能突破目前产能瓶颈。”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文官队列中,几位老成持重的官员微微蹙眉。立刻便有一位都察院的老御史出列,沉声道:“殿下心系边防,其心可嘉。然军械制造,关乎国之战守,干系重大,历来由军器监专司其职,规矩森严。格物院虽于农具等物有所建树,但军国重器,非同小可,贸然以未经充分验证之‘新法’介入,万一有所差池,恐误军国大事!臣以为,还需慎重。”
这位御史的话,代表了许多守旧官员的心声。他们并非全然反对格物院,而是对打破固有秩序和规矩,抱有天然的警惕和排斥。
朱雄英并未动气,而是心平气和地反驳道:“王御史所言,老成谋国,确需慎重。然则,边军将士等待不得!若因固守成规,而致边防将士因军械不足而流血牺牲,岂非更是误了军国大事?格物院所提之法,并非凭空想象,乃是基于现有技艺之理改进而来。水力应用,古已有之;焦炭炼铁,前宋亦见记载。我等不过是在前人基础上,结合格物之理,力求更优罢了。”
他目光扫过众臣,语气坚定:“任何新事物,都不可能万无一失。但若因惧怕风险而固步自封,我大明何时才能更强?孙臣建议,可先在军器监下设一试点,由格物院派遣匠师指导,军器监调拨部分工匠、场地,小规模试制这水力钻床,并尝试新法炼钢。若试制成功,效能确如预期,再行推广。若不成,损失亦在可控之内。如此,既不失慎重,亦不失进取之机,不知皇爷爷与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既考虑了风险,又提出了可行的试验方案,让人难以反驳。
兵部尚书沈溍首先表示支持:“陛下,臣觉得殿下此法甚妥!边军确实等不起!若能以此新法提升军械产量,于我大明边防实乃大幸!试点之法,进退有据,臣附议!”
工部尚书李翼看了看朱元璋的脸色,又瞄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胡惟庸,斟酌着词句道:“殿下思虑周全,试点之法,或可一试。只是……这格物院与军器监协作,由谁主导,钱粮物料如何调配,还需细细厘定章程,以免权责不清,反生掣肘。”
这时,一直沉默的中书省左丞胡惟庸终于开口了,他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容,语气不疾不徐:“陛下,诸位同僚。皇长孙殿下心念国事,勇于任事,实乃国家之福。格物院能有新思妙想,亦是好事。老臣以为,试点之事,确可考量。然正如李尚书所言,协作需有章法。军器监乃国之重地,规矩森严,格物院虽新锐,但毕竟初涉军械,不谙其中规制。不若……由工部牵头,军器监与格物院共同参与,一切仍按工部及军器监原有规章办理,格物院提供技术协助即可。如此,既能吸纳新法,又可确保军械质量与规制不乱,两全其美。”
胡惟庸此言,看似公允,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限制格物院的影响力,将主导权牢牢抓在传统的工部体系手中。若按此议,格物院便成了单纯的“技术提供方”,难以真正参与到核心的生产管理和流程改进中。
朱雄英如何听不出这话中深意?他正欲开口,却听龙椅上的朱元璋已然发话。
“争什么争!”朱元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都是为了大明江山!雄英的点子不错,边军也确实缺家伙事!试点,可以搞!”
他一锤定音,定了基调,然后具体吩咐道:“就在军器监下面,划块地方,调拨些熟手工匠,让格物院派懂行的人去指点,试试那什么水力钻床和新炼钢法。钱粮物料,由工部协调,户部核拨。至于主导……”
朱元璋目光在朱雄英和工部、兵部几位大臣身上扫过,最终道:“此事由雄英总揽,工部、兵部协办。具体事务,让杨靖这个新任的工部右侍郎多跑跑,他既管着格物院,又挂着工部的职,正好居中协调。有什么进展,雄英直接报给咱!”
这道安排,明显偏向了朱雄英。不仅肯定了试点,更赋予了他“总揽”之权,虽然加了工部、兵部协办,但主导权已然在手。杨靖的角色更是关键,确保了格物院的意志能够通过工部的渠道得以贯彻。
朱雄英心中一定,躬身道:“孙臣领旨!定当督促格物院与军器监精诚合作,早日拿出成效!”
胡惟庸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但迅速消失,依旧面带微笑,与其他大臣一同躬身:“臣等遵旨。”
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好,这事就这么定了。都散了吧。”
朝会散去,朱雄英在百官复杂的目光中,与朱允炆一同走出奉天殿。
朱允炆低声叹道:“大哥今日在朝堂上,真是……令人心折。只是,如此一来,只怕又要惹来不少非议了。”
朱雄英淡然一笑,目光望向远方:“欲行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也必承非常之议。只要于国有利,于民有益,些微风议,何足道哉?走吧二弟,我们去看看父皇。”
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将格物院的触角伸向军械制造这样的核心领域,必然会触动更多人的利益,引来更强烈的反弹。但他无所畏惧,因为在他身后,是皇爷爷坚定不移的支持,和他内心推动大明向前的那团火。前路虽必有荆棘,但他已握紧了手中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