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夏末秋初,太子的病情终究是无力回天。尽管太医署竭尽全力,尽管朱元璋数次发下雷霆之怒,尽管朱雄英日夜侍奉在侧,朱标还是在那个秋雨连绵的深夜,于坤宁宫溘然长逝。
噩耗传出,举国哀恸。朱元璋悲痛欲绝,罢朝三日,将自己关在武英殿内,不见任何人。整个金陵城笼罩在一片肃穆和悲伤之中。
国丧期间,一切从简。但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尤其是在北元虎视眈眈、朝局暗流涌动之际。朱标头七刚过,一场决定帝国未来走向的御前会议,在武英殿偏殿悄然举行。
与会者仅有寥寥数人:悲痛中更显威严的朱元璋,一身素服、面容沉静的朱雄英,同样身着孝服、眼神红肿的朱允炆,以及几位核心重臣——曹国公李文忠、魏国公徐辉祖(徐达已于前年病故,其子徐辉祖袭爵)、中书省左丞胡惟庸、兵部尚书沈溍。
殿内气氛凝重,檀香的烟气也驱不散那弥漫的哀伤与紧张。
朱元璋坐在主位,眼眶深陷,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太子……走了。”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压抑巨大的悲痛,“咱心里痛!但大明江山,不能因为咱痛就停了运转!国本之事,需早日定下,以安天下之心。”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朱雄英和朱允炆,最后定格在朱雄英身上:“雄英。”
“孙臣在。”朱雄英出列,躬身应道。
“你父在世时,多次在咱面前夸赞你,说你‘类朕’,有担当,有魄力,能做事。”朱元璋的声音带着追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江西平乱,格物院新政,军械革新……这一桩桩,一件件,你都做得很好,没让你爹失望,也没让咱失望。”
朱雄英低着头,心中悲恸与责任感交织,沉声道:“孙臣……愧对父皇期望。”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朱元璋摆了摆手,语气转为坚定,“咱问你,若将这大明的担子交给你,你可能扛得起?”
此言一出,殿内所有人的呼吸都微微一滞。虽然这是意料中事,但由皇帝亲口问出,意义截然不同。
朱雄英抬起头,迎接着祖父审视而沉重的目光,没有丝毫回避,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回答:“皇爷爷,孙臣不敢说一定能做得尽善尽美,但孙臣愿以此身许国,竭尽所能,守护父皇未尽之事业,护我大明江山永固,使百姓安居,使边陲安宁!若有负皇爷爷与父皇重托,孙臣,甘受天谴!”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在寂静的偏殿中回荡。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许久,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终于,他缓缓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更多的是一种托付江山的决绝。
“好!”朱元璋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帝王的威仪,“传咱旨意!皇长孙朱雄英,仁孝聪慧,英果类朕,深肖太祖(指朱元璋自己)及先太子之风,即日起,册立为皇太孙,正位东宫!于咱亲征或不便之时,监国理政!”
“臣等恭贺皇太孙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岁!”以李文忠、徐辉祖为首,沈溍等人立刻躬身祝贺。胡惟庸也紧随其后,面色恭谨,看不出丝毫异样。
朱允炆站在一旁,听着这决定性的旨意,看着成为皇太孙的兄长,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也只是随着众人一起躬身,低声道:“臣弟……恭贺大哥。”
朱元璋将朱允炆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微叹,但国本之事,容不得半点私情。他看向朱允炆,语气缓和了些:“允炆,你性子仁厚,日后当尽心辅佐你大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朱允炆连忙道:“孙臣谨记皇爷爷教诲,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大哥!”
朱元璋这才看向朱雄英,语气严肃:“雄英,不,太孙。监国不是虚名,是沉甸甸的责任。从明日起,你便正式入住文华殿,处理日常政务。六部奏章,先送东宫披红,再呈送咱这里。遇有军国大事,需与咱商议决断。”
“孙臣领旨!”朱雄英再次躬身,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正式站在了帝国权力舞台的最中央。
“都退下吧。”朱元璋挥了挥手,脸上难掩疲惫,“太孙留下。”
众人躬身退出偏殿。朱允炆在离开前,忍不住回头看了兄长一眼,眼神复杂难明。
殿内只剩下祖孙二人。朱元璋走到朱雄英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英儿,这担子,从现在起,就压在你身上了。你爹……他走得早,没能看到你真正挑起大梁的这一天。但咱相信,他在地下,也会为你骄傲。”
朱雄英眼眶一热,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流下,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孙臣,定不负皇爷爷和父皇!”
“朝中的事,你要多用点心。”朱元璋目光深邃,“胡惟庸……此人能力是有的,但野心也不小。咱留着他,一是用其才,二是……他也算是一块磨刀石。你要学会驾驭他,利用他,但更要时刻提防他。李文忠、徐辉祖这些老兄弟的后人,是你可以倚重的力量,但要把握好分寸,不能让他们尾大不掉。文官集团……经过几次清洗,表面上服帖了,但内里如何,谁也说不准。平衡之道,存乎一心,你要自己慢慢体会。”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充满了老一辈政治家的智慧与冷酷。朱雄英仔细听着,将其一字一句刻在心里。
“孙臣明白。孙臣会小心行事,既要推进新政,也会稳住朝局。”
“嗯,去吧。”朱元璋疲惫地闭上眼,“去看看你娘,她这些日子……也不好过。”
“是,孙臣告退。”
朱雄英退出武华殿,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权力的味道和沉重的责任。他不再是那个可以偶尔任性、专注于格物院的皇长孙,他是大明的皇太孙,是帝国的储君,是亿兆生民的未来主宰。
他迈开脚步,向着东宫文华殿的方向走去。步伐沉稳,坚定。他知道,属于他的时代,伴随着丧父的悲痛和祖父的托付,正式拉开了帷幕。前路注定不会平坦,但他已别无选择,唯有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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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殿如今已正式成为皇太孙监国理政之所,规制与气氛都与往日不同。更多的中书舍人、文书官吏在此候命,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忙碌。
朱雄英刚在殿内坐定,内侍便呈上了今日的第一批奏章。他揉了揉眉心,正准备批阅,蒋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
“殿下,”蒋瓛低声道,“胡惟庸出了宫,并未回府,而是去了城南的‘清晏茶楼’。约半炷香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刘璟、礼部右侍郎张昺,先后进入了同一雅间。”
朱雄英目光依旧落在奏章上,语气平淡:“知道了。继续盯着,看看还有哪些人会去。他们说了什么,尽量查清。”
“是。”蒋瓛领命,又道,“另外,淮王殿下回府后,闭门不出,其府中长史周缙曾秘密前往鸿胪寺卿齐泰府上。”
朱雄英批阅奏章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知道了。齐泰是允炆的讲师,去看看也属正常。不必过于紧张,但也留意着。”
“臣明白。”
蒋瓛退下后,朱雄英放下笔,望向窗外。胡惟庸果然不甘寂寞,自己刚刚被立为太孙,他就开始串联了。而允炆那边……虽然父皇临终前再三嘱咐兄弟和睦,但权力面前,亲情有时也显得脆弱。
他轻轻敲了敲桌面,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监国的第一课,或许就是要学会,如何在至亲与权力之间,找到那个艰难的平衡点。而这,远比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奏章,要复杂和残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