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的灯火,再次彻夜未明。
朱雄英亲自口述,由几位精心挑选、文笔精当且绝对可靠的中书舍人轮番执笔,蒋瓛从旁协助,提供各类证据和数据支持。他们将龙江关暗访的见闻、老漕工的海运经验、边军将领的血泪控诉以及历年卷宗中的铁证,熔于一炉,精心打磨这份关乎国运的漕运新政条陈。
“此处,要着重强调海运并非全然冒险,”朱雄英指着草稿上一段关于风险规避的文字,对执笔的舍人道,“将那位老漕工所言,关于季风、航线选择、护航机制的建议,详细写入。同时,列举前宋、元朝海运漕粮的成功先例,以及其运量大、耗时短、损耗低的明确优势。对比当前河运高达三成的损耗,要让皇爷爷和朝臣们一眼就能看出优劣!”
“殿下,关于改革漕运管理这一部分,”蒋瓛递上一份清单,“这是根据几位受排挤的漕运官员暗中提供的名单,梳理出的几个可以率先裁撤或合并的冗余衙门,以及建议增设的独立稽查御史职位。”
“好!”朱雄英赞许道,“将这些也加进去,要具体,要有可操作性。明确写出改革后,预计每年能为朝廷节省多少银两,增加多少实效漕粮。数字要精确,要有据可查!”
整个文华殿如同一个高效运转的枢纽,将来自底层和海疆的智慧,凝聚成改革的利刃。数日后,一份厚达数十页,数据详实、论证严密、方案具体的《漕运新政条陈》终于完成。
朱雄英仔细审阅着最终的文本,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这份条陈,不仅是他与胡惟庸斗争的武器,更是他治国理念的一次重要阐述。
朝会,奉天殿。
当朱雄英将这份沉甸甸的条陈呈递到朱元璋御前时,整个大殿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今日的气氛非同寻常。
朱元璋接过内侍转呈的条陈,起初只是随意翻阅,但很快,他的神情变得专注起来。他看得很快,但偶尔会在某些数据或具体方案处停留片刻,粗壮的手指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胡惟庸站在班列之首,眼帘低垂,看似平静,但微微收紧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没想到,在如此严密的封锁下,太孙竟然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出如此详尽的条陈。
良久,朱元璋缓缓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朱雄英一眼,然后将条陈递给侍立的太监:“念。给咱大声念,让大家都听听。”
“遵旨。”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开始朗读条陈。
条陈的开篇,并未直接提出改革方案,而是以大量触目惊心的事实和数据,揭露了当前漕运的深重积弊。当念到“十石粮,至京不足七石”,“漕丁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河道疏浚银,十不存一”时,不少官员低下了头,而一些耿直的武将则面露怒色。
接着,条陈详细阐述了试行海运的必要性与可行性,提出了具体的航线规划、船只要求、护航配置以及风险应对措施,逻辑清晰,考虑周全,甚至包括了不同季节的最佳航行时间表。
最后,是关于漕运管理体制改革的具体步骤,从裁撤冗员、合并衙门,到设立独立稽查、建立漕丁保障基金,每一步都规划得井井有条,显示出极强的实务操作能力。
整个条陈,有理有据,有破有立,既指出了沉疴痼疾,又开出了治病良方。
太监念毕,大殿内一片寂静。许多中立派官员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显然被打动了。就连一些原本持反对意见的官员,此刻也难以找出有力的理由来反驳这份近乎完美的条陈。
朱元璋看向胡惟庸,语气听不出喜怒:“惟庸啊,你是中书首辅,又负责‘协助把关’,你觉得太孙这份条陈如何?”
胡惟庸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语气依旧沉稳:“陛下,太孙殿下殚精竭虑,为国谋划,此份条陈内容之详实,思虑之周祥,实令臣等汗颜。殿下心系黎民,锐意革新之精神,臣深感敬佩。”
他先是一顶高帽送上,随即话锋微妙一转:“然而,臣细览条陈,仍觉其中有几点,或需斟酌。”
“哦?哪几点?”朱元璋不动声色。
“其一,海运之事,殿下规划虽详,然海况瞬息万变,非人力可完全掌控。条陈中提及需水师战船护航,如今我大明水师主力布防于沿海要地,以防倭寇,若抽调护航漕粮,恐导致海防出现疏漏,此风险,不可不察。”
“其二,改革漕运管理体制,涉及众多官员去留,牵涉甚广。殿下欲裁撤之衙门,其中官员虽或有冗滥,然亦不乏勤勉任事之辈。若处置不当,恐引致官员恐慌,人人自危,反不利于政务推行。臣以为,或可稍缓图之,待海运试行确有成效,再行推进,更为稳妥。”
胡惟庸避开了与条陈正面交锋,而是抓住了“风险”和“稳定”这两个朱元璋最在意的问题,再次祭出了他的法宝。他的党羽们也纷纷出言附和。
“胡相所言极是!海防事关重大,不可轻动!”
“漕运关乎数十万人生计,骤然改制,确易生变啊!”
朱雄英静静听着,心中冷笑。胡惟庸果然还是老套路,避实就虚。
待反对的声音稍歇,朱雄英才不慌不忙地出列,面向朱元璋,也面向满朝文武:“皇爷爷,胡相国所虑,确有道理。然,孙臣以为,凡事皆有风险,关键在于权衡利弊,并做好万全准备。”
他目光扫过胡惟庸等人,声音清越:“关于护航水师,孙臣在条陈中已明确建议,可调用沿海卫所之备用战船,或临时组建一支专司护航的分舰队,并非要动摇主力水师布防。且,漕粮海运畅通,本身就能极大增强对沿海航线的控制,对震慑倭寇,亦有裨益。此乃以战养战,巩固海防之策!”
“至于官员去留问题,”朱雄英语气转为严肃,“孙臣在条陈中明确提出‘妥善安置’之策。对勤勉任事者,可转入新设之稽查衙门或漕运保障机构;对年老体衰者,可给予优抚致仕;对确系冗滥无能、贪墨腐败者……”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难道我大明煌煌天朝,还要继续养着这些蛀虫,让他们继续啃食国本,吸吮民脂民膏吗?!皇爷爷常教导孙臣,乱世需用重典!如今虽非乱世,然漕运积弊已深,非以雷霆手段,不足以震慑宵小,不足以廓清寰宇!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黎民计,此等蠹虫,留之何用?!”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带着凛然正气和少年储君的锐气,震得整个奉天殿嗡嗡作响。那些原本还想聒噪的官员,被这气势所慑,一时竟不敢再言。
朱元璋看着昂然而立的孙子,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他喜欢这份锐气,这份敢于担当的魄力!这很像年轻时的自己!
“说得好!”朱元璋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音洪亮,“咱起于微末,深知贪官污吏之害!漕运之事,关系咱大明命脉,岂容蠹虫肆意妄为?!太孙这份条陈,咱看了,写得好!看得准,也开出了方子!”
皇帝一锤定音,肯定了条陈的价值。胡惟庸脸色微变,但依旧强自镇定。
朱元璋沉吟片刻,做出了决断:“海运试运之事,就按太孙条陈所请,不仅苏松至辽东,再加一条,从浙江宁波港试运粮饷至登州卫!均由太孙统筹,工部、户部及沿海都司配合!给咱务必办成、办好!”
“至于漕运管理改革……”朱元璋目光扫过群臣,“步骤可以稍缓,但方向不变!由太孙主导,胡惟庸‘协助’,尽快拿出具体裁撤、合并及安置方案,呈报于咱!记住,要以太孙的意见为主!”
“孙臣(臣)遵旨!”朱雄英和胡惟庸同时领命。
朱雄英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虽然改革步骤被要求稍缓,但海运试运扩大,并且明确了由他主导,胡惟庸协助,这已是重大的胜利!
胡惟庸低着头,领旨谢恩,无人能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算是小败了一场。这位太孙殿下,远比他想象的要难对付。
退朝后,朱雄英被朱元璋留了下来。
御书房内,只剩下祖孙二人。朱元璋看着朱雄英,脸上带着难得的温和笑容:“英儿,今天在朝堂上,很有几分气魄。像咱朱家的种!”
“孙臣只是据理力争,不敢堕了皇爷爷的威风。”朱雄英恭敬道。
朱元璋点点头,语气转为深沉:“你做得对。漕运之弊,咱不是不知道,只是牵扯太多,投鼠忌器。你能从底层入手,拿出这么扎实的东西,很好。不过,也要小心,胡惟庸今日虽退了一步,但绝不会甘心。还有那些被你触动利益的官员,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孙臣明白。”朱雄英郑重道,“孙臣会小心行事,绝不给宵小可乘之机。”
“嗯。”朱元璋满意地拍了拍朱雄英的肩膀,“放手去做吧!咱给你撑腰!让那些蠹虫看看,大明未来的天子,是个什么成色!”
看着皇爷爷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朱雄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更感责任重大。他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开始。但他无所畏惧,因为他手握真理,心怀百姓,背后更有皇爷爷这座最坚实的靠山。漕运的新政蓝图,终于在他手中,迈出了最坚实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