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烛火再次长明,但气氛与之前制定条陈时的激昂截然不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的紧迫感。朱雄英面前堆满了户部、兵部送来的文书,他正在逐一核对伤亡名单,核定抚恤标准。
“殿下,这是初步拟定的抚恤章程,请您过目。”一位户部郎中小心翼翼地呈上文书。
朱雄英接过,仔细审阅,眉头越皱越紧:“阵亡将士抚恤银二十两,重伤者十两,轻伤者五两?船工减半?不行!太低了!”
那郎中面露难色:“殿下,这……这是旧例,户部预算也……”
“旧例?”朱雄英打断他,语气沉痛,“旧例可曾让将士们面对数倍于己、装备精良的倭寇?旧例可曾让船工们在滔天巨浪中挣扎求生?他们是为试行新政而死伤,是为大明的未来而流血!岂能沿用旧例寒了人心?!”
他提起朱笔,在文书上重重修改:“传孤令旨,所有阵亡将士,抚恤银增至五十两,重伤三十两,轻伤十五两!船工与将士同例,一视同仁!若有遗孤,由官府抚养至成年!所需银两,从孤的东宫用度中先行支取,后续再由孤向皇爷爷请旨,从内帑拨付!”
“殿下!这……这不合规制啊!”郎中惊道。东宫用度补贴国用,这在大明尚无先例。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朱雄英斩钉截铁,“照此办理,即刻执行!若有延误克扣,孤唯你是问!”
“是……是!下官遵命!”那郎中见太孙态度坚决,不敢再多言,连忙躬身退下办理。
这时,徐辉祖和常升联袂而来,两人脸上都带着忧色。
“殿下,”徐辉祖沉声道,“我们刚得到消息,胡惟庸那边恐怕要在抚恤银两和抵达登州、辽东的粮饷上做文章。”
常升补充道:“没错!他们可能会拖延发放,或者在运输途中制造‘意外’,甚至会在边军接收时吹毛求疵,借机生事!”
朱雄英眼中寒光一闪:“孤料到了。他们不想让孤顺利善后,想借此坐实孤‘无能’的罪名。”他沉吟片刻,对徐辉祖道:“辉祖兄长,抚恤银两的发放,不能完全依赖地方官府和漕运系统。你能否从京营或你家部曲中,挑选一批绝对可靠的军官,由他们携带银两,手持孤的手令,分头直接送往阵亡将士和船工家中,亲手发放,并要求家属画押按印,记录在案?确保每一文钱,都能送到该得的人手中!”
徐辉祖眼睛一亮:“此法甚好!可以避开中间环节!臣这就去挑选人手,都是信得过的老兄弟,绝无问题!”
“好!”朱雄英又看向常升,“常升兄长,抵达边镇的粮饷,数量、质量必须确保无误。你亲自跑一趟登州和辽东,以慰劳边军、核查军务为名,实则监督粮饷交接!带上我们的人,仔细查验,若有任何人敢在粮食上做手脚,或无故刁难,你有临机专断之权,可先拿下再说!一切后果,由孤承担!”
常升咧嘴一笑,摩拳擦掌:“殿下放心!这等耍横的活儿,臣最拿手!定叫那些宵小之徒不敢妄动!”
“有劳二位兄长了!”朱雄英郑重拱手。他知道,这是关键时刻,必须用最信任的人,行非常之手段。
送走徐、常二人,蒋瓛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
“殿下,有进展了。”蒋瓛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目光锐利。
“快讲!”朱雄英精神一振。
“宁波方面,”蒋瓛低声道,“我们抓到了一个活口,是那伙倭寇中的一个小头目。经过……审讯,他招供,他们并非寻常倭寇,而是受雇于人,提前数日便得到了船队的准确出发时间、航线和护航力量配置!雇主出手极其阔绰,提供的兵器、船只也远超寻常海盗。”
“雇主是谁?”朱雄英急问。
“那小头目级别不够,只知是与大明官员有关,具体何人,他不知情。联络人非常谨慎,未曾露面,指令和银钱都是通过中间人传递。”蒋瓛遗憾地摇摇头,随即又道,“不过,我们顺着中间人这条线,秘密排查了宁波港及周边所有可能接触船队信息的官吏、兵丁、乃至市井之徒,锁定了几个可疑人物,其中……有市舶司的一个提举,以及浙江都司衙门的一名书办。此二人,在船队出发前几日,行为都有些异常,且都与……与胡相国的一些门生故旧,有过隐秘接触。”
虽然还没有直接证据指向胡惟庸,但线索已经越来越清晰。
“北线呢?”朱雄英追问。
“北线更麻烦些。”蒋瓛眉头紧锁,“风暴确属天灾,难以直接做手脚。但我们查到,舳舻侯朱寿在出发前,确实多次接到过以‘关心’为名的书信,内容皆是强调‘稳妥’,暗示其避开某些可能有风险的近海航线,选择更靠外海、但风浪更大的航道。这些信,来自几位与胡惟庸交好的勋贵和老臣。而风暴预警,钦天监确实提前两日有所察觉,但预警文书在送往相关衙门的途中,因‘驿马惊厥’、‘道路冲毁’等意外,延误了整整一日,送到朱寿手中时,船队已即将进入风暴区。”
“驿马惊厥?道路冲毁?”朱雄英冷笑连连,“好巧的意外!查!给孤彻查负责传递预警文书的所有驿站和人员!”
“已经在查了。”蒋瓛点头,“但目前还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是人为。对手非常狡猾,所有环节都设置了防火墙,即便查到市舶司提举或都司书办,他们也可以找替罪羊顶罪,很难直接牵连到胡惟庸。”
朱雄英沉默片刻,走到地图前,看着蜿蜒的海岸线,缓缓道:“胡惟庸经营多年,树大根深,爪牙遍布,想一举扳倒他,确实不易。但我们不能停。蒋瓛,继续查,盯紧我们锁定的所有可疑人物,收集一切可能的证据。同时,保护好我们找到的那个倭寇活口,他是关键人证。”
“是,殿下!”蒋瓛领命,又道,“还有一事,我们在调查中发现,淮王府的齐泰先生,近日与都察院的几位御史,走动颇为频繁。”
朱雄英身形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允炆……他的弟弟,难道也被卷入了这场风波?还是仅仅是被齐泰等人利用?
“知道了。”朱雄英摆了摆手,没有多言,“你先去忙吧,注意安全。”
“臣告退。”蒋瓛悄然退下。
殿内再次只剩下朱雄英一人。他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不仅来自繁重的政务,更来自这无休止的阴谋与斗争。胡惟庸的狠辣狡猾,朝臣的趋炎附势,甚至可能来自兄弟的潜在威胁……这一切都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他年轻的肩膀上。
但他不能倒下。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夜的寒风吹入殿内,让他精神一振。夜空之中,乌云缝隙里,依稀透出几颗微弱的星辰。
“暗夜虽长,终有微光。”朱雄英喃喃自语,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他知道,这场斗争关乎的不仅仅是个人得失,更是大明的未来。他必须坚持下去,为了那些死难的将士和船工,为了边关期盼粮饷的士卒,也为了心中那个海清河晏的盛世理想。
他回到案前,重新拿起笔,继续批阅那些关乎无数人生死的文书。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孤独,却充满了力量。在这漫长的暗夜中,他便是那一点不肯熄灭的微光,执着地等待着黎明到来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