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月,金陵城表面波澜不惊,暗地里却激流汹涌。
蒋瓛指挥下的锦衣卫,如同最耐心的猎手,放弃了直扑核心的企图,转而开始细致地梳理胡惟庸势力网络的每一个节点。他们盯梢、监听、排查账目、寻访苦主,将陈宁、涂节以及其他胡党骨干的一举一动,乃至他们家人、门客的交往,都纳入监控之下。大量的信息如同溪流汇入江河,被整理、分析,逐渐勾勒出一张触目惊心的贪腐网络。
与此同时,朱雄英主导的第二次海运试航筹备工作也在稳步推进。新设计的福船在福建船厂开始铺设龙骨,改进后的护航方案和风暴预警机制日趋完善。他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将每一步都走得扎扎实实,用务实的态度回应着朝野的观望和质疑。
这一日,蒋瓛带着一份厚厚的密报,再次来到文华殿。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殿下,有重大突破!”蒋瓛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
“讲!”朱雄英放下手中的笔,目光炯炯。
“我们盯了陈宁这么久,终于抓住了他的把柄!”蒋瓛将密报呈上,“陈宁之子陈瑛,在苏州府强占民田数千亩,逼死佃户三人,地方官府慑于陈宁权势,不敢受理。苦主暗中进京告状,被我们的人截获。此外,陈宁本人,在去年吏部铨选时,收受山东某知县白银五千两,将其越级提拔为知府!人证、物证(行贿知县的亲笔信及账册副本)俱全!”
朱雄英迅速翻阅密报,眼中寒光越来越盛:“好一个吏部天官!贪赃枉法,纵子行凶!还有吗?”
“有!”蒋瓛继续道,“涂节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利用御史职权,暗中向多家商号收取‘平安钱’,替他们压下弹劾奏章。其中最大的一笔,来自扬州盐商沈万三(注:沈万三主要活动于元末明初,此处为艺术加工),一次就送了黄金千两!我们有沈家管家的口供和部分账目往来记录为证!”
“另外,”蒋瓛压低声音,“通过持续监控与胡府往来的商贾,我们发现一个名叫李佑的泉州海商,与胡府管家往来极其密切。我们秘密控制了李佑的一个账房先生,他交代,李佑常年通过胡府管家,向胡惟庸进献海外奇珍、巨额银钱,以换取市舶司的关照和走私的庇护!其账册中,明确记录了多次‘献胡相’的款项,数目惊人!”
一条条罪证,虽未直接指向漕运案,却将胡惟庸核心党羽的丑恶面目暴露无遗,更勾勒出胡惟庸本人收受巨额贿赂、纵容亲属和党羽贪腐的清晰画像!
朱雄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砚乱跳:“够了!有这些,足以让皇爷爷看清,他胡惟庸结成的,是一张何等肮脏的网!这张网上,沾满了民脂民膏!”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蒋瓛,所有证据,务必保管好,形成完整的链条。人证也要保护好,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殿下放心,所有关键人证都已置于绝对掌控之下!”蒋瓛保证道。
朱雄英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是时候了……将这些证据,还有我们之前调查漕运失利的所有线索汇总(即便缺乏直接证据,但诸多巧合与疑点本身就能说明问题),形成一份完整的奏报,秘密呈送皇爷爷!记住,是秘密呈送,不要经过通政司,直接送到皇爷爷的御案上!”
他要给皇爷爷送上最后一根,也是最能压垮骆驼的稻草!
“臣明白!这就去办!”蒋瓛领命,匆匆而去。
乾清宫,御书房。
朱元璋独自坐在龙椅上,面前摊开着蒋瓛秘密送来的、厚达尺余的奏报。他看得很慢,很仔细,脸上的肌肉随着阅读的深入,一下下地抽搐着。
奏报里,有陈宁父子贪暴的罪证,有涂节勒索商贾的供词,有胡惟庸收受海商巨额贿赂的记录,有漕运试运前后诸多“巧合”与疑点的分析,有那个被灭口的倭寇活口以及锦衣卫内鬼的调查报告……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在御书房内蔓延。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老皇帝粗重的呼吸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良久,朱元璋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他拿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了三个字。
那不是名字,而是三个触目惊心的大字——“胡、惟、庸”!
笔锋如刀,力透纸背!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怒火和杀意!
“来人。”朱元璋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贴身老太监王景弘悄无声息地出现:“奴婢在。”
“传旨,”朱元璋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明日卯时,京营各部,按甲一级戒备,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擅动一兵一卒。五城兵马司封锁金陵各门,许进不许出。着锦衣卫指挥使蒋瓛,调集可靠力士,暗中包围胡惟庸府邸及陈宁、涂节等一干人犯宅邸,听候命令。”
王景弘心中剧震,头皮发麻,他知道,天,要变了!他不敢多问一个字,深深躬身:“奴婢……遵旨。”
与此同时,相府之内。
胡惟庸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惊肉跳,右眼皮跳个不停。他召来陈宁和涂节,两人也是面色惶惶。
“相爷,今日城中气氛有些不对,”陈宁低声道,“京营似乎有调动的迹象,五城兵马司也加强了巡哨。”
涂节也道:“下官感觉,好像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胡惟庸强自镇定:“不必惊慌!或许是陛下有什么别的安排。只要我们自己不出错,谁也动不了我们!” 但他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那种大难临头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
淮王府内。
朱允炆也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氛。他不安地在书房中踱步。
齐泰悄然入内,神色凝重:“殿下,风声很紧。恐怕……胡相国那边,要出大事了。”
朱允炆停下脚步,脸上闪过一丝复杂:“先生,我们……该怎么办?”
齐泰沉吟道:“殿下,此刻一动不如一静。无论发生什么,殿下只需谨记,您是陛下的皇孙,是大明的淮王。忠于陛下,谨守臣节,便是万全之策。切莫与胡党有任何牵连,也……不要轻易为太孙殿下发声,静观其变为上。”
朱允炆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一片茫然。他知道齐泰是为他好,但这种置身事外的感觉,让他感到无比的无力。
这一夜,金陵城中,不知有多少人彻夜难眠。
次日清晨,卯时刚到,天色微明。沉重的钟声从皇城内响起,那是召集百官上朝的信号。
奉天殿前,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许多人都察觉到了今日气氛的异常,皇城侍卫的数量明显增多,而且个个神情冷峻,手按刀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
朱元璋高坐龙椅之上,面无表情,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丹陛下的群臣,最终,定格在了班列之首的胡惟庸身上。
胡惟庸感到那目光如同实质,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强撑着保持镇定,出列躬身:“臣,胡惟庸,参见陛下。”
朱元璋没有像往常一样让他平身,而是沉默着,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
整个奉天殿,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朱元璋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胡惟庸,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