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案的血腥气息,如同金陵城深秋的寒雾,久久不散。菜市口的血迹尚未干涸,抄家灭族的哭嚎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尤其是那些曾与蓝玉有过交往,甚至只是点头之交的武将勋贵,更是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锦衣卫就找上门来。
然而,预想中的大规模清洗并未立刻到来。在朱雄英的授意下,对蓝玉案的处置显得“精准而克制”。除了核心的十三名党羽被明正典刑外,其余被波及的将领、官员,在经过严格审查,确认未参与“逆谋”后,大多只是被申饬、罚俸,或调离关键岗位,并未伤及性命。这种“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的策略,有效地安抚了惶惶不安的武臣集团,避免了整个军方体系的动荡。
数日后的朝会,气氛依旧有些压抑,但已不像之前那般令人窒息。
朱元璋今日并未临朝,由皇太孙朱雄英独自主持。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朱雄英端坐于御阶之下特设的座位上,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百官,缓缓开口,声音清朗而沉稳:“蓝玉一案,罪证确凿,国法难容,已然了结。然,此案亦当引以为戒。为将者,当以忠勇为国,而非恃功骄纵,结党营私;为臣者,当以清廉自守,而非趋炎附势,目无纲纪。”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自今日起,孤有几件事,要晓谕诸位臣工。”
众臣屏息凝神,知道这是太孙殿下在蓝玉案后,首次系统地阐述自己的施政理念和整顿方向。
“其一,整饬军纪,厘清功过。着兵部、五军都督府,会同都察院,重新核定北伐以来所有军功赏赐,凡有虚报冒领者,限期退回,逾期或抗拒者,严惩不贷!同时,设立军纪巡查御史,常驻各主要卫所,监督军纪,直达天听!”
“其二,明确爵禄,抑制奢靡。凡勋贵之家,田产、仆役、宅邸,皆需依制而行,不得僭越。朝廷赏赐,乃酬功励能,非为纵其奢靡,祸乱地方!违者,轻则削爵,重则依法严办!”
“其三,畅通言路,广纳贤才。都察院及各科道言官,当风闻奏事,纠劾不法,无需过于顾忌权贵。另,令吏部于明年春增设恩科,不拘一格,选拔通晓实务、勇于任事之才,充实朝堂及地方!”
“其四,与民休息,稳固国本。北伐虽胜,然耗费亦巨。今岁各地赋税,凡受灾及贫困之地,酌情减免。漕运、海运需进一步加强,保障南北物资畅通,平抑物价。鼓励垦荒,兴修水利,此为固本之源,不得懈怠!”
一条条政令,清晰明确,既有对蓝玉案暴露问题的针对性整改,也有着眼于国家长远发展的布局。文武百官仔细听着,心中各有思量。文官们看到的是对法纪的重申和对人才的重视,而武将们则在严格的军纪要求之外,也听到了“厘清功过”、“依制而行”的相对公平的信号,而非一味地打压。
“臣等遵旨!”在短暂的寂静后,百官齐声应诺。这一次的回应,少了几分恐惧,多了几分审慎的认同。
退朝之后,朱雄英回到东宫,徐辉祖与铁铉紧随其后。
书房内,朱雄英略显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徐辉祖关切道:“殿下今日所言,条理清晰,恩威并施,必能稳定朝局。”
铁铉也由衷赞道:“殿下并未因蓝玉案而尽黜武臣,反而申明法度,厘清功过,此举大善!可安武将之心,亦可杜文官之口。”
朱雄英叹了口气:“雷霆手段,乃不得已而为之。然治国终需雨露阳光。蓝玉跋扈,其来有自,亦是朝廷此前纵容过甚之果。如今拨乱反正,需刚柔并济,方能长久。”
他看向徐辉祖:“辉祖,整饬军纪之事,由你主导,张玉辅之。要把握好分寸,既要剔除害群之马,也不能让将士寒心。尤其是那些并非蓝玉嫡系,但有真才实学的将领,要加以安抚和重用。”
“臣明白,定当谨慎处置。”徐辉祖郑重应下。
“铁铉。”
“臣在。”
“增设恩科,选拔实务人才,此事由你协助吏部办理。记住,孤要的不是只会空谈道德的腐儒,而是能治民、理财、通晓律法、善于工程的干才!考题设置,要倾向于实务策论。”
“臣领旨!必当精心筹划,为殿下,为朝廷选拔真才!”铁铉激动地躬身,他深感殿下用人不拘一格,且极具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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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王府内,朱允炆也得知了朝会上的内容,他独自在庭院中漫步,看着秋叶飘零,神情复杂。
齐泰跟在身后,低声道:“殿下,太孙殿下此番举措,可谓老成谋国。既肃清了蓝玉余毒,又未引起大的动荡,反而借机推行新政,稳固权位。其手段……愈发纯熟了。”
朱允炆停下脚步,拾起一片枯黄的梧桐叶,轻声道:“先生,你看这树叶,春夏时何等繁茂,秋来却不得不凋零。大哥他……如今便如这盛夏之木,根深叶茂,势不可挡。他所行之事,虽看似酷烈,却每每能切中要害,稳固江山。与之相比,孤……是否就像这片秋叶,除了顺应时令飘落,再无他法?”
齐泰看着朱允炆落寞的神情,心中暗叹,劝慰道:“殿下何必妄自菲薄?太孙殿下行事果决,锐意进取,固然能开创局面。然殿下性情仁厚,宽和待人,亦是为君之美德。将来……或许正需要殿下这般仁君,来安抚天下,休养生息。”
朱允炆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枯叶松开,任其随风飘远:“或许吧。只是如今,孤只愿在这府中,读书习字,不求闻达,但求……无愧于心,不惹祸端罢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淡然,也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无奈。
皇宫,乾清宫。
朱元璋听着朱雄英汇报朝会的情况,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真正的笑意。
“好,好!英儿,你如今处理起这些事情,是越来越有章法了。”朱元璋靠在榻上,语气中带着欣慰,“咱当年杀人,是为了立威,是为了铲除隐患。而你,既懂得杀人立威,更懂得杀人之后如何安抚人心,如何顺势而为,整顿朝纲。这比单纯的杀伐,要高明了。”
朱雄英恭敬道:“孙儿亦是秉承皇爷爷教诲,恩威并施,张弛有度。”
朱元璋点了点头,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他咳嗽了几声,才缓缓道:“咱老了,精力大不如前。这大明的江山,这副重担,以后就要多靠你来挑了。北元虽暂退,然其心不死;国内虽定,然隐忧犹存。漕运、海运、赋税、吏治……千头万绪,你要心中有数。”
他看着朱雄英,目光深邃:“记住,皇帝是孤家寡人,但也不能真的是孤家寡人。要有能臣干吏辅佐,也要懂得平衡各方势力。徐辉祖稳重,可托付大事;铁铉干练,可处理繁琐;蒋瓛忠诚,可掌机要……这些人,你要用好,也要防好。”
“孙儿谨记皇爷爷教诲。”朱雄英心中感动,知道这是祖父在向他交代最重要的为君之道。
“去吧,”朱元璋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去做你该做的事。让咱……歇歇。”
朱雄英默默行了一礼,轻轻退出了乾清宫。他知道,一个时代正在缓缓落幕,而属于他的时代,正伴随着蓝玉案的余波和祖父的期许,彻底拉开帷幕。他站在宫殿的台阶上,眺望着眼前这座庞大帝国的中枢,目光坚定而悠远。未来的路,依然充满挑战,但他已做好准备,将用自己的意志和方式,带领这个国家,走向未知的远方。玉碎之后的宫阙,需要新的鼎器来镇守,而他,就是那个执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