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都司在鸭绿江畔的演武,如同一声惊雷,震撼了朝鲜半岛,也清晰地传递了大明不容挑衅的信号。朝鲜国王李成桂迅速遣使上表,言辞恳切地重申了对大明的忠诚,并严词拒绝了北元联合的提议。北元方面见挑拨不成,骚扰边境的动作也暂时收敛了些许,似乎重新评估着这个年轻对手的实力与决心。
外部压力稍缓,朱雄英得以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内部新政的深化推行中。然而,改革的深入,必然触及更深层的利益格局,暗流随之涌动。
这日,文华殿内,气氛比往日更显凝重。
新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原副都御史严宪,因在蓝玉案中秉公执法被提拔)手持一份奏报,面色严峻:“殿下,恩科在即,然臣近日接到多地御史密报,言及某些地方大族及致仕官员,对恩科取士标准颇有微词,甚至暗中串联,意图在士林中制造非议,抵制新学。更有甚者,散布流言,言殿下‘重胥吏而轻士人’,‘坏千年取士之制’。”
铁铉闻言,怒形于色:“岂有此理!恩科取士,乃为国选才,光明正大!彼等只因触及自身利益,便如此诋毁朝政,其心可诛!”
徐辉祖则相对冷静,分析道:“殿下,此非孤立之事。恩科重实务,触及了传统依靠经义文章晋身的士大夫阶层利益;清查田亩,又动了勋贵、大族的奶酪。彼等不敢明面反对,便只能在暗中使绊子,试图以清议影响朝局。”
朱雄英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划动着。他早已预料到改革会遇阻,却没想到反弹来得如此迅速且隐蔽。
“可知是哪些人在背后推动?”朱雄英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寒意。
严宪迟疑了一下,道:“目前迹象,多指向江浙、江西等地的一些诗社、文会,其中不乏致仕高官、地方名儒。具体为首者……尚未完全查明,其行事颇为隐秘。”
“隐秘?”朱雄英冷笑一声,“不过是畏首畏尾,只敢藏于暗处鼓噪罢了!蒋瓛!”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角落的蒋瓛应声上前:“臣在。”
“着你派人,盯紧这些诗社文会,尤其是其中活跃的致仕官员及地方豪绅。他们私下言论,给孤查个清楚!若有实证涉及诽谤朝政、串联抗命,即刻报来!”
“是!”蒋瓛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领命而去。
“殿下,”铁铉有些担忧,“若动用锦衣卫监控士林,恐……恐引物议,坐实彼等‘钳制言论’之污蔑。”
朱雄英看了他一眼,道:“铁铉,你为人刚正,须知有时魑魅魍魉,非雷霆手段不能震慑。孤并非要堵塞言路,凡有理有据之谏言,孤虚怀纳之。然,若借清议之名,行结党营私、阻挠国策之实,则绝不能容!此风若长,新政必溃!”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当然,光靠震慑亦非长久之计。严宪。”
“臣在。”
“你以都察院名义,发一道公文,申明朝廷开恩科、取实才之本意,驳斥那些荒谬流言。同时,令各道御史,加强对地方官学、书院的巡查,引导士子关注实务,正本清源!”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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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某处幽静的别院内。
几位衣着朴素却气度不凡的老者正在品茗对弈,看似闲适,交谈的内容却与风月无关。
“王公,如今这风向,对我等士林愈发不利啊。”一位清瘦的老者落下一子,叹息道,“朝廷取士,竟重钱谷刑名轻圣贤经义,长此以往,礼崩乐坏矣!”
被称为王公的老者,乃是致仕的前礼部侍郎,他捻着胡须,淡淡道:“李公稍安勿躁。太孙殿下年轻气盛,锐意改革,亦是常情。然,取士之道,关乎国本,岂能轻易更张?我等身为士林表率,自有匡正时弊之责。只需在士子中阐明利害,使天下读书人知晓轻重,朝廷自然会听到清议之声。”
另一胖硕老者压低声音道:“王公所言极是。何况,并非只有我等不满。那些勋贵之家,因清查田亩之事,亦对东宫颇有微词。只是……如今那位手段酷烈,连蓝玉都……吾等还需谨慎,不可授人以柄。”
王公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放心,我等只是以文会友,议论时政,何罪之有?太孙殿下若因此便兴大狱,岂非更失天下士子之心?况且……听闻淮王殿下,仁厚贤德,颇好诗文……”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在座几人都心领神会,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们不敢明着对抗朱雄英,却试图在舆论和潜在的人心上埋下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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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淮王府。
朱允炆正在书房内临帖,内侍来报,言有几位致仕的老臣,慕王府清雅,特来拜会,并呈上几卷新近的诗文集。
朱允炆放下笔,微微蹙眉。他如今深居简出,最怕便是与朝臣,尤其是这些清流老臣过多接触,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齐泰在一旁低声道:“殿下,来者是前礼部侍郎王瑁等人,在士林中颇有声望。彼等此番前来,恐怕……不止是送诗文那么简单。”
朱允炆叹了口气:“孤知道。无非是因恩科之事,心中不满,又不敢直面大哥,便想从孤这里寻些慰藉,或是……别的什么。”他沉默片刻,对内侍道,“去回话,就说孤近日身体不适,不便见客。诗文留下,代孤谢过诸位老先生美意。”
内侍领命而去。
齐泰赞道:“殿下处置得当。此时与彼等接触,有百害而无一利。”
朱允炆走到窗边,看着院中萧疏的竹影,轻声道:“大哥推行新政,虽有操切之处,然其心为国,其志在民。这些老先生,只知抱守残缺,却不知时移世易。孤虽不才,亦知当顺应大势,岂能为人利用,行那掣肘之事?”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淡然,也有一丝对兄长道路的理解,尽管他自身未必会选择如此酷烈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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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殿内,蒋瓛带来了最新的调查结果。
“殿下,已查明,暗中串联抵制恩科者,以致仕礼部侍郎王瑁、前国子监祭酒李希颜等人为首。其常于城南‘听雨轩’聚会,言论间多有不敬,且……似有意图结交淮王府之迹象。”蒋瓛的声音毫无波澜,却汇报着足以掀起波澜的信息。
“结交允炆?”朱雄英眼中寒光一闪,随即又恢复平静,“允炆如何回应?”
“淮王殿下称病未见,只收下了诗文。”
朱雄英点了点头,对这个弟弟的识趣感到一丝欣慰。他沉吟片刻,问道:“可有实证,其言论涉及诽谤君上,或明确串联抗命?”
蒋瓛略一迟疑:“其言语隐晦,多借古讽今,直言诽谤……尚无明显证据。串联之事,亦多在私下,难以抓其把柄。”
朱雄英冷冷一笑:“果然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知道孤如今注重法度,便游走于边缘,让孤难以用雷霆手段。”
他站起身,踱步片刻,心中已有决断。
“传孤口谕,”他停下脚步,目光锐利,“着吏部,核查王瑁、李希颜等致仕官员,其在任期间可有贪墨、渎职等不法情事!着户部,核查其家族、姻亲,名下田产、商铺,可有隐匿赋税、与民争利之行!”
徐辉祖与铁铉对视一眼,心中明了。殿下这是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们不是自诩清流,以道德文章立身吗?那便从你们最在意的“清誉”和实际利益入手!
“殿下,”铁铉有些犹豫,“如此……是否显得……”
“显得刻薄寡恩?”朱雄英替他说了下去,语气淡然,“彼等既以道德自居,便该言行如一。若其身正,自然不怕核查;若其身不正,又有何面目妄议朝政?孤此举,正是要告诉天下人,朝廷法度,不因身份而异,亦不因言论而废!无论是骄兵悍将,还是清流名士,凡触法度,皆不容情!”
他看向蒋瓛:“核查要快,要准!拿到实证,不必请示,按律处置!”
“臣,领旨!”蒋瓛躬身,身影再次融入阴影之中。
殿内只剩下朱雄英、徐辉祖和铁铉。窗外,天色渐暗,预示着另一场风雨即将来临。
朱雄英知道,与这些盘根错节的旧势力斗争,远比在战场上击败敌人更加复杂和漫长。这不仅是权力的博弈,更是理念的冲突,是新时代与旧传统的拉锯。而他,必须在这风起青萍之末时,便牢牢掌控住方向,绝不能让其演变成席卷一切的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