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三年春,备受瞩目亦饱受争议的恩科,终于在金陵城拉开了帷幕。与往年不同的是,此次科考吸引了大量并非传统书香门第出身的学子,他们或精通刑名律法,或擅长钱谷会计,或熟稔水利工程,怀揣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抱负,从四面八方汇聚京师。
贡院之外,人头攒动。有青衣素袍的寒门学子,眼神中带着紧张与期盼;也有锦衣华服的士族子弟,眉宇间难掩矜持与审视。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种无形的硝烟味。
“瞧这些胥吏匠户之后,也敢来玷污科场清贵之地!”一个身着绸缎的年轻士子,摇着折扇,语带不屑地对同伴低语。
“慎言!”其同伴较为谨慎,低声道,“没见王侍郎家的下场?如今这位殿下,可是真敢动刀子的!且看他们能考出什么花样来。”
寒门学子们则大多沉默,紧握着自己的考篮,目光坚定。他们知道,这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是台上那位年轻的太孙殿下,为他们这些“杂流”撕开的一道缝隙。
考试过程严格而顺利。当侧重于河工、财税、刑名、边务的实务策论题目发下时,传统士子们大多蹙眉苦思,而下层胥吏或有过实际经验的寒门学子则往往眼中放光,下笔如有神助。
数日后,阅卷在严密监控下完成。当录取名单和优秀试卷被送至文华殿时,果然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殿下,”吏部尚书捧着名单,声音有些发涩,“经诸位考官评定,此次取中者,确有才干突出之辈。然……其中逾六成,皆为非进士正途出身,或是州县胥吏,或是军中书吏,甚至……还有几位是工部、户部的底层属官。若按此名单放榜,恐……恐士林哗然啊!”
朱雄英接过名单,仔细浏览着上面的名字和简要履历,又翻看了几份被列为优等的试卷。一份关于治理黄河水患的策论,分析透彻,提出的“固堤、疏浚、分流”之策颇具可行性;一份关于整顿边镇军屯的建议,数据详实,切中时弊;还有一份论述海运利弊及拓展之策的文章,更是眼光独到。
“哗然?”朱雄英放下试卷,抬眼看向吏部尚书,语气平静,“是因为他们文章做得不够花团锦簇?还是因为他们提出的方略,切实可用,让那些只会空谈‘王道’‘仁政’的人感到了威胁?”
他拿起那份治理黄河的试卷,问道:“此文作者,陈瑄,是何来历?”
吏部尚书忙翻看资料:“回殿下,此乃浙江钱塘县人,其父为县衙刑名师爷,其本人曾在工部都水司为吏员多年,参与过数次黄河堤防修缮,后因……因无出身,难以升迁,辞吏参考。”
“很好。”朱雄英点了点头,又指向另一份关于军屯的试卷,“这张辅,又是何人?”
“此乃北平平谷县人,原为燕山卫一名书吏,熟悉边镇军务,因通晓蒙语,曾多次随军出塞侦查。”
“还有这个,建言拓展海运的沈荣?”
“此乃南直隶松江府人,家中世代经营海贸,通晓海事,曾自费游历东南沿海诸港……”
朱雄英一连问了数人,皆是出身微末却有真才实学者。他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对吏部尚书,也是对殿内其他重臣道:“看看!这才是朝廷需要的人才!懂得实际事务,能解决实际问题!难道只因他们出身胥吏、商贾,便要将这些治国良才拒之门外吗?!”
他站起身,声音斩钉截铁:“录取名单,就按考官评定的名次来!孤还要亲自殿试,见一见这些‘杂流’英才!传旨,三日后,于奉天殿举行恩科殿试,孤要亲自主持!”
“殿下圣明!”铁铉激动地躬身,他深知此举意义重大。
徐辉祖也点头赞同:“殿下亲自殿试,既可彰显朝廷重视实务人才之心,亦可亲自甄别,堵住悠悠众口。”
吏部尚书见朱雄英心意已决,不敢再言,只得领旨。
消息传出,朝野再次震动。太孙殿下不仅要力排众议录取这些“杂流”,还要亲自殿试!这无疑是对传统士大夫阶层的一次公开挑战,也是对新生力量的一次强力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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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奉天殿。
庄严肃穆的大殿内,气氛格外不同。通过会试的贡士们分列殿中,与往科相比,他们的平均年龄稍大,衣着朴素者居多,许多人脸上带着风霜之色,眼神却更加沉稳锐利。
朱雄英端坐于御阶之下,朱元璋因身体原因未能临朝,由皇太孙全权主持。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目光复杂地打量着这些即将登堂入室的“新面孔”。
殿试开始,朱雄英并未问及艰深的经义,而是就时政要务,随机提问。
“陈瑄,”朱雄英叫起那位治理黄河的贡士,“你策论中言‘固堤、疏浚、分流’三策并举,然国库并非无穷,若三者需分轻重缓急,当以何为先?若遇地方豪强侵占河滩之地,阻碍疏浚,又当如何?”
陈瑄虽有些紧张,但谈及专业便镇定下来,侃侃而谈:“回殿下,臣以为,当以‘疏浚’为要。堤防固则水患暂缓,然泥沙淤积乃根本之患,疏浚方可长久。至于豪强侵占……”他略一沉吟,声音坚定,“当以国法为先!可令地方官先行劝导,若冥顽不灵,则需强力清退,绝不可因私废公!殿下推行新政,整饬纲纪,正为此等事张目!”
回答条理清晰,且暗合朱雄英整顿吏治、推行法度的理念,令朱雄英微微颔首。
他又问熟悉边务的张辅:“北元近来频频小股扰边,其意在何为?我朝当如何应对?”
张辅答道:“回殿下,北元此举,一为试探我边防虚实,二为掠夺物资,三为疲惫我军,寻隙大举入寇。臣以为,当以‘精兵坚壁’应对。精选骑兵,组成快速反应之师,专司剿杀小股虏骑;加固边堡,储备粮草,使其无隙可乘;同时,可遣小股精锐,深入草原,反其道而行之,袭扰其部落,使其不敢全力南顾!”
回答颇具胆识,且与朱雄英之前的部署不谋而合。
随后,朱雄英又询问了沈荣关于海运拓展的具体细节,以及另外几位贡士关于财税、刑名等方面的问题,所获回答大多务实而切中要害,与往日殿试那些空泛的道德文章形成鲜明对比。
殿试结束,朱雄英心中已有决断。他当场宣布:“本科取士,重在实务,旨在任能。陈瑄,赐进士及第,授工部都水司主事,专司黄河治理事宜!张辅,赐进士出身,授兵部职方司主事,参赞边务!沈荣,赐同进士出身,授市舶司提举,负责拓展海事……”
他一一点名,将这批新科进士,大多安排到了能与他们所长对应的实务岗位,品级或许不高,却都是关键职位,给予了他们施展才华的舞台。
这一结果,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引爆了朝堂!虽然无人敢当场反对,但许多传统文官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他们清晰地感受到,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时代,真的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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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风波尚未平息,一封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凛冬的寒风,骤然吹入了金陵城,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报——!大同急报!北元太尉也速迭儿,亲率八万铁骑,绕过边堡,突袭大同右卫!守将郭英将军力战殉国,右卫……右卫失守!虏骑兵锋,直指大同府城!”
奉天殿内,方才还因殿试而涌动的暗流,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冻结!
大同右卫失守!守将殉国!八万铁骑!
这意味着,北元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蛰伏和试探后,终于发动了蓄谋已久的大规模进攻!边关形势,急转直下!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御阶之下,那位刚刚展示了非凡魄力与识人之明的年轻皇太孙身上。
内政的波澜尚未完全平息,外患已如同燎原之火,汹汹而来!
朱雄英接过军报,快速浏览,面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但眼神中却并未见慌乱。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殿内文武百官,声音沉稳而有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和惊慌:
“北元猖狂,竟敢犯我疆土,杀我将士!此仇,不共戴天!”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
“传孤旨意:京营即刻整军,抽调精锐!户部统筹粮草,限期启运!五军都督府,点将出征!”
他的目光落在徐辉祖、张玉等将领身上,最终,定格在刚刚在殿试上侃侃而谈的张辅身上一瞬,随即收回。
“这一次,孤要御驾亲征,不仅要收复失地,更要让北元知道,犯我大明天威者,虽远——必诛!”
铿锵的话语,如同战鼓,敲响在奉天殿的每一个角落,也宣告着,这位年轻的帝国掌舵者,将再次披上戎装,直面来自北方的风暴。内政与外患,改革与征战,将交织成他帝王生涯中最为波澜壮阔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