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王庭的冲天火光,如同一声震撼草原的惊雷,其回响在数月后,依旧激荡着大明的朝堂与北疆的旷野。
金陵,紫禁城,武英殿。
朱雄英端坐于御案之后,虽面容仍带一丝年轻人的锐气,但眉宇间已沉淀下不容置疑的威严。下方,文武百官分列左右,气氛庄重而热烈。
兵部尚书方宾手持捷报,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向满朝文武宣读:
“……征虏将军张玉、参军张辅,奉太孙殿下谕令,率精骑万里奔袭,深入漠北,于斡难河畔捣毁北元伪王庭!焚其辎重粮草无数,俘获北元宰相咬住以下贵族、眷属七百余人,缴获印信、图书、金印等物!伪汗脱古思帖木儿仓皇北遁,不知所踪!我军扬威塞外,已全师而还,不日即可抵达大同!”
方宾念罢,整个武英殿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天佑大明!太孙殿下英明!”
“犁庭扫穴,扬我国威!壮哉!”
“自此北疆可定矣!”
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无论是跟随朱元璋起家的淮西勋贵,还是通过科举晋身的文官,此刻都难掩兴奋之色。如此赫赫武功,自开国以来亦属罕见,足以载入史册!而缔造这一切的,正是御座上那位年轻的监国太孙。
朱雄英抬手,轻轻向下压了压,殿内迅速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此战之功,”朱雄英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穿透力,“首在前线将士用命,张玉、张辅等将领奋勇当先,不畏艰险。其次,在于后方户部、工部、兵部协同保障,调度有力。”他目光扫过郁新、郑沂、铁铉等人,微微颔首。
“孤,已决定。”他继续道,“对有功将士,论功行赏,抚恤加倍!阵亡者,其子弟可优先入读各地新设官学,或承袭军职!缴获之金银,半数犒赏三军,半数充入国库,用于北疆重建及抚恤!”
“殿下圣明!”众臣齐声应和,尤其是武将队列,更是人人面露感激。太孙殿下不贪功,且厚待将士,如何不让人效死力?
“然,”朱雄英话锋一转,殿内气氛随之微微一凝,“武功虽盛,终非长治久安之策。北元经此重创,其部必分崩离析。如何善后,方是重中之重。”
他看向新任兵部左侍郎铁铉:“铁铉,你前番所奏《抚虏安边疏》,孤已细览。其中‘分而治之,以夷制夷;开边互市,渐收其心’之策,甚合孤意。详细条陈,可曾拟定?”
铁铉立刻出列,躬身道:“回殿下,臣已会同职方司及熟悉边情之官员,初步拟定章程。其一,将于大同、开平、辽东等地,增设‘抚夷官’,专司招抚前来归附之蒙古部落,划给草场,登记造册,许其自治,但需遵大明律法,首领子弟需入京学习或为质。”
“其二,扩大边市规模,除茶、盐、布帛外,亦可有限交易铁锅、药材等物,换取其牛羊马匹,使其生计依赖大明。”
“其三,对擒获之北元贵族,如咬住等人,可视其态度,或招抚,或羁縻,亦可放归部分,使其宣扬天威,分化北元残余势力。”
“其四,请令都督府,于归附部落中,择其精壮,编练‘鞑官军’,给予钱粮,使其守边御寇,以夷制夷。”
铁铉一条条陈述,思路清晰,考虑周详。殿内众臣,包括一些老成持重的文官,都暗自点头。此策若行,确是釜底抽薪之良法。
朱雄英听罢,沉吟片刻,看向户部尚书郁新:“郁尚书,开放边市,朝廷让利,初期恐需补贴,户部可能支撑?”
郁新早有准备,上前一步:“殿下,开源节流,新政已初见成效。各地清丈田亩,追缴欠税,国库虽不宽裕,但支撑边市初设之用度,绰绰有余。且长远来看,边市稳定,马匹来源增加,于国于民,利大于弊。”
“好!”朱雄英一击掌,“那便依铁铉所奏,由兵部牵头,会同户部、礼部,细化章程,尽快推行!记住,此事宜缓不宜急,宜稳不宜躁。要让草原诸部看到归附之利,而非仅慑于兵威。”
“臣等遵旨!”铁铉、郁新等人齐声领命。
这时,都察院左都御史严震直出列,他素以刚直闻名,奏道:“殿下,北元大势已去,然其大汗脱古思帖木儿在逃,终是心腹之患。是否应命边将,悬赏缉拿,或继续发兵追剿?”
朱雄英摇了摇头,目光深远:“穷寇莫追,何况是丧家之犬?脱古思帖木儿经此一败,威信扫地,草原上欲取其首级者,恐怕大有人在。我大明此刻若步步紧逼,反而可能促使残余势力重新团结在他周围。不如暂缓兵锋,专心经营已归附之地,让草原各部自行内耗。待其四分五裂,或有人将其首级献上,亦未可知。”
他顿了顿,环视群臣:“今日之功,非一日之寒,亦非一人之力。望诸卿戒骄戒躁,文武并用,方能使北疆真正永享太平。退朝!”
“恭送太孙殿下!”百官躬身行礼,心中各有所思。这位年轻太孙的谋略与魄力,再次让所有人印象深刻。他不仅善战,更善谋势,善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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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后,朱雄英在谨身殿偏殿单独召见了铁铉。
“鼎石(铁铉字),坐。”朱雄英显得随意了些,指了指旁边的锦墩。
“谢殿下。”铁铉恭敬坐下,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北疆方略已定,但执行起来,阻力不会小。”朱雄英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朝中或许有人认为,对蒙古部落过于宽仁,是养虎为患。边镇将领中,也可能有人习惯于刀兵相见,对怀柔之策阳奉阴违。”
铁铉神色一凛,肃然道:“殿下明鉴。臣必当秉公持正,遇有掣肘,定当据理力争,确保殿下之策得以施行。”
朱雄英点点头:“孤信你。然,刚极易折。有时,也需要些变通。对于那些归附的部落头人,该给的体面要给,该许的好处要许。边市贸易,初期可让利,甚至吃点小亏,无妨。我们要的是人心,是长治久安,不是锱铢必较的商贾之利。”
“臣明白。恩威并施,方为上策。威已示之,如今当以恩抚为主。”铁铉领悟道。
“正是此理。”朱雄英放下茶杯,目光变得有些悠远,“还有一事。张玉、张辅凯旋后,大军需要犒赏、休整。但北疆防务不可松懈。孤意,擢升张辅为大同镇守副总兵,辅佐徐辉祖,具体负责招抚、互市及新附‘鞑官军’编练之事。他年轻,有锐气,通蒙语,了解边情,正是合适人选。”
铁铉心中一动,张辅以文进士出身,短短时间内累功至镇守副总兵,虽是超擢,但以其漠北之功和殿下赏识,倒也无人能指摘。这更显示了殿下打破文武界限,唯才是用的决心。
“殿下识人之明,臣佩服。张辅确是不二人选。”
“至于张玉老将军,”朱雄英继续道,“劳苦功高,孤已命其回京,入中军都督府任职,颐养天年,同时也为孤参谋军事。”
这番安排,既酬功臣,也完成了新老交替,将更年轻、更符合他战略思路的将领推上一线。
“殿下思虑周全。”铁铉由衷道。
君臣二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铁铉方才告退。
望着铁铉离去的背影,朱雄英缓缓走到窗前,看着宫墙外蔚蓝的天空。漠北的烽火暂时熄灭了,但他知道,朝堂之上的暗流,边疆之外的变数,乃至新政推行中必然会触碰的利益集团,都将是接下来需要面对的挑战。
“路还长着呢……”他轻声自语,眼神却愈发坚定。野狐岭与漠北的胜利,为他赢得了宝贵的威望和时间,接下来,便是将这把利剑,指向内政的革故鼎新了。草原的风,吹不到金陵,但金陵的决定,将永远改变草原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