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钦差行辕进驻苏州府衙。铁铉并未大张旗鼓,但那份属于朝廷重臣的肃穆与手持节钺带来的无形威压,依旧让整个苏州官场屏息凝神。
简单的接风宴后,铁铉立刻在府衙二堂召见了苏州知府陈宁及府衙主要属官。
陈宁四十许年纪,面容白净,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此刻正带着谦卑而谨慎的笑容,向铁铉汇报苏州府概况,言辞间滴水不漏,对推行新法更是表现出极大的热忱与支持。
“……铁大人奉旨南下,推行善政,实乃苏松百姓之福!下官必定竭尽全力,配合大人,将‘一条鞭法’宣导落实到位!”陈宁信誓旦旦。
铁铉端坐主位,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只是静静听着。待陈宁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陈知府有心了。本官离京前,太孙殿下再三叮嘱,‘一条鞭法’之要,在于‘公平’二字。让有田者纳粮,无田者减负,胥吏无从盘剥,国库得以充实。此乃利国利民之良法。”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官员:“然,本官也知,任何新政推行,必遇阻力。或有胥吏因失其利而阴奉阳违,或有豪强因损其益而散布流言。陈知府,你久在苏州,可知本地推行此法的难处,主要在何处?”
陈宁心中一跳,面上却愈发恭谨:“大人明鉴。苏州府情况复杂,士绅众多,田亩关系盘根错节。下官所虑者,一在清丈田亩,恐耗时日久,惊扰地方;二在百姓愚钝,恐不解新法之利,易受奸人蛊惑;三在……这折银标准,若定得不妥,恐伤及小民。”
他这话说得圆滑,看似处处为公为民,实则将可能出现的拖延、民怨等问题,都归咎于客观困难,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铁铉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点了点头:“陈知府所虑,不无道理。故而,本官决定,清丈之事,由本官带来的户部算学官及抽调的部分国子监生员为主,府衙胥吏从旁协助,务必精准、公正。至于新法宣导……”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明日,便在府衙门前,立木为信!将‘一条鞭法’所有条款,税率、折银标准,明明白白,誊写张贴,派识字的胥吏轮番宣讲,务求城内城外,妇孺皆知!本官要让每一个苏州百姓都清楚,朝廷此法,是为保护他们,免受层层盘剥!”
陈宁脸色微变,立木为信,公开宣讲,这是要打破信息垄断,直接将新法摊在阳光下,让他们之前准备的“模糊视听”手段难以施展!
“大人……这是否太过急切?是否容下官先派人到各乡里宣导一番,再……”陈宁试图劝阻。
“不必了!”铁铉断然打断,“太孙殿下常言,治沉疴需用猛药!遮遮掩掩,反生疑虑。就明日!陈知府,此事由你亲自督办,若明日清晨,府衙前未见告示,未闻宣讲之声,本官唯你是问!”
铁铉的目光如两道利剑,直刺陈宁。陈宁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额头微微见汗,连忙躬身:“是……是,下官遵命!定当办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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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苏州府衙前广场,人头攒动。一面巨大的木质告示牌矗立中央,上面用端正的楷书详细写着“一条鞭法”的条款、税率以及每亩田地折银的具体数额。几名胥吏在几名目光锐利的京官监督下,扯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向围观的百姓宣讲。
“……自此以后,田赋、徭役、杂征,合并为一,只按田亩多少征收银两!无田者,不纳粮!有田者,按实有田亩纳银,童叟无欺!胥吏不得再加收分文火耗、脚钱……”
百姓们起初多是观望、疑惑,但听着那清晰明白的条款,尤其是听到“无田者不纳粮”、“胥吏不得加收”等字眼时,人群中开始响起窃窃私语,不少贫苦佃户和自耕农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这……这是真的?以后不用去服那些苦役了?”
“按田亩纳银?那潘老爷家那么多田,岂不是要交很多?”
“朝廷这是转了性了?真要替俺们小民做主?”
混杂在人群中的一些豪强家仆,试图按照主子的吩咐散布谣言,刚开口说“别信,这是变着法加税”或者“折银的时候有你们吃亏的”,立刻便被旁边早有准备的便装军士盯上,要么被厉声呵斥,要么直接被捂住嘴拖走。铁铉带来的护卫,早已混入人群,维持秩序,弹压宵小。
这一手“立木为信”,配合雷厉风行的公开宣讲和暗中弹压,效果立竿见影。至少在市井百姓层面,对新法的疑虑和恐慌被大大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将信将疑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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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很快传回拙政园。
“好个铁铉!好一招釜底抽薪!”周文望将手中的茶杯重重顿在桌上,脸色阴沉,“立木为信,公开宣讲!这是直接把水搅浑,让吾等无法在民间煽风点火!”
潘允端气急败坏:“周老,不能再等了!那些泥腿子都快信了朝廷的鬼话!必须给他点颜色看看!要不,我找人……”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胡闹!”周文望厉声喝止,“刺杀钦差?你想被诛九族吗?铁铉身边必有高手护卫,此计绝不可行!”
顾鼎臣相对冷静些,但眉头也紧锁着:“铁铉此举,意在争取民心,打破我等信息壁垒。然,清丈田亩才是核心。他带来的京官和监生毕竟人数有限,苏州府田亩何止万顷?最终还是要依靠府县胥吏。陈宁那边,必须让他想办法在清丈上拖延、做手脚!”
周文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顾兄所言极是。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让陈宁在胥吏中挑选可靠之人,‘协助’清丈。测量之时,手稍微松一松,或者登记之时,笔稍微歪一歪……积少成多,足以让清丈结果大打折扣。另外,发动那些有功名的士子,联名上书,言说新法‘操切’,‘扰民’,给铁铉施加压力。还有,京城那边,也该动一动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他不是要清丈吗?好!我们就让他清!但在清丈之前,先把水搅得更浑!潘老弟,你手下人多,去找些地痞无赖,或者鼓动一些不明真相的佃户,就说是清丈田亩的官差要强行夺走他们的田地,或者加收他们的租子,制造几起小的骚乱!不必伤人,只要闹起来,把事情闹大!到时候,弹劾他‘激起民变’的奏章,就有了实据!”
潘允端眼睛一亮:“妙!我这就去安排!”
顾鼎臣补充道:“还需联络南京国子监的几位好友,发动清议,抨击此乃‘与民争利’的暴政!”
一场更为阴险的反扑,在暗处紧锣密鼓地布置开来。铁铉的“明棋”虽然凌厉,但周文望等人盘踞江南数十年,编织的关系网和拥有的资源同样不容小觑。苏州城上空,看似晴朗,实则阴云密布,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铁铉深知,这立木为信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他必须在这江南的泥潭中,步步为营,既要推行新政,又要提防来自四面八方的冷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