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允端被判处“斩立决”的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席卷了整个苏州,并以最快的速度向江南各地乃至京城蔓延。其造成的冲击,远超之前任何一次新政举措。
昔日车水马龙、宾客盈门的潘府,一日之间被如狼似虎的官差贴上封条,家产抄没,眷属哭嚎着被押出,昔日繁华顷刻凋零。市井百姓在最初的震惊过后,更多的是拍手称快。
“杀得好!潘扒皮也有今天!”
“让他霸占那么多田地!让他放印子钱逼死人命!”
“看来朝廷这次是动真格的了,铁青天是真的为民做主啊!”
茶楼酒肆间,这样的议论不绝于耳。铁铉“铁青天”的名号不胫而走。之前对新法将信将疑的普通百姓和中小地主,看到连潘允端这样的巨富豪强都被毫不留情地铲除,心中对新法的抵触和恐惧大大减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敬畏和隐约的期待。至少,在明面上,公开对抗新政的声音几乎销声匿迹。
然而,在更深的水底,暗流却更加汹涌、更加冰冷。
拙政园内,周文望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独自坐在书房里,面前的茶水早已冰凉。潘允端的倒台,不仅折损了他一员大将,更重要的是,铁铉展现出的那种不受任何规则束缚、直达天听的决绝手段,让他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疯子……简直是个疯子!”周文望喃喃自语,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他难道就不怕引起江南动荡?不怕士林清议?不怕朝中非议?”
管家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道:“老爷,顾家派人悄悄递来消息,顾爷在狱中……并未吐露什么。但铁铉似乎掌握了顾家不少隐秘田产的证据,情况不妙。”
周文望疲惫地闭上眼:“告诉顾家的人,让他们稳住,什么都不要做,更不要试图去劫狱或者疏通关系,那只会死得更快!现在,只能指望京城了……”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立刻派人,八百里加急,进京!去找杨靖杨大人,找卓敬卓大人!把这里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就说铁铉在江南滥杀立威,操切扰民,士绅震恐,地方不宁,长此以往,恐生大变!请他们务必在朝堂上阻止此等酷政!”
“是,老爷!”管家领命,匆匆而去。
周文望深知,到了这个地步,地方上的“软磨”已经失效,必须借助朝堂更高层面的力量来施压。杨靖是刑部尚书,卓敬是翰林学士,皆以清直敢言闻名,且对太孙的一些激进政策素有微词。他们,或许能成为制约铁铉,甚至制约太孙的关键。
金陵,武英殿。
朱雄英同样在第一时间收到了铁铉的密奏。他仔细阅读着奏章中关于处置潘、顾二人的详细经过,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侍立在一旁的景清,脸上却难得地露出一丝快意:“殿下,铁铉此举,大快人心!江南蠹虫,早就该如此清理!经此一事,新政推行必然顺畅许多。”
朱雄英放下密奏,抬眼看向景清:“鼎石做得不错,快刀斩乱麻,抓住了要害。不过,景清,你觉得,接下来会如何?”
景清毫不犹豫地回答:“自然是乘胜追击!将周文望等幕后主使一并揪出,彻底肃清江南顽疾!”
朱雄英却摇了摇头,轻轻敲了敲桌面:“过刚则折。潘允端是商贾出身,虽富却无足够清望,杀他,士林虽有非议,但尚可承受。顾鼎臣是士绅领袖,已需押送京师复核,以示慎重。若此刻再动周文望这等致仕高官,牵扯太广,反对的声音就会从江南蔓延到整个朝堂,甚至动摇国本。”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春雨:“治国,如同烹小鲜。火候不到,则腥膻不除;火候太过,则焦糊难食。铁铉这把火,烧得正是时候,既除掉了最嚣张的恶霸,也震慑了所有观望者。但接下来,需要的是文火慢炖,是巩固成果,是让新政真正落地生根,惠及百姓,而非一味地扩大打击面。”
景清若有所思:“殿下的意思是……见好就收?”
“不是收,是转换策略。”朱雄英转过身,目光深邃,“立威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是示恩,是分化,是建设。传旨给铁铉,潘允端案,依律执行,以儆效尤。顾鼎臣案,押解入京,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对外彰显朝廷依法办事,不枉不纵。至于周文望……暂时不动,但要严密监控。”
他顿了顿,继续道:“同时,令铁铉将工作重心,从打击豪强,转移到全面铺开清丈田亩和‘一条鞭法’的实施上来。要选派得力人手,建立规范的流程,确保税银征收公平、顺畅。对于那些主动配合清丈、按章纳税的士绅,要给予褒奖,甚至可以遴选其中口碑较好者,担任乡约、里长,协助推行新政。我们要让所有人看到,顺从新政,不仅有活路,还有前程!”
景清听完,心中豁然开朗,由衷赞道:“殿下圣明!恩威并施,刚柔相济,方是长治久安之道。臣之前只知以猛药攻痼疾,却忘了调理之道。”
朱雄英笑了笑:“猛药攻疾,是你景清之长;调理之道,是孤为君者之责。各有其用。你且在都察院盯紧了,看看京城有哪些人,会为江南之事跳出来。孤也很好奇,这张网,到底能牵出多少人。”
“臣明白!”景清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领命而去。
果然,数日之后,关于铁铉在江南“滥施酷刑”、“骚扰士绅”、“恐激民变”的弹劾奏章,便开始陆续出现在通政司。为首的,正是刑部尚书杨靖和翰林学士卓敬。
朝会上,杨靖手持玉笏,言辞恳切却又带着锋芒:“陛下,太孙殿下!铁铉奉旨巡抚江南,本应宣导仁政,安抚地方。然其到任不久,便大兴牢狱,未经三司复核,便擅杀士绅潘允端,拘拿顾鼎臣等地方耆老,致使江南士林惶惶,民心不安!此非治国之道,实乃取乱之术!臣恐长此以往,江南财赋重地,将生不测之祸!恳请陛下、殿下明察,召回铁铉,另选持重之臣前往,缓行新法,以安人心!”
卓敬也紧随其后,引经据典,论述新政之弊,认为“一条鞭法”与民争利,不合圣人教化。
面对这些指责,朱雄英并未动怒,只是平静地听着。待他们说完,他才缓缓开口:“杨尚书,卓学士,尔等忧国忧民之心,孤已知之。然,尔等可知潘允端隐匿田产几何?可知其贿赂官员、煽动民变之罪证确凿?可知苏州百姓,对其恨之入骨,称其为‘潘扒皮’?”
他目光扫过群臣:“铁铉所行,皆有实证,并非滥杀。其目的,正是为了铲除奸恶,推行朝廷善政,使赋税公平,百姓得益!至于江南士林惶惶……若士林之中,尽是如潘允端、顾鼎臣之辈,那惶惶亦是必然!若乃守法良善之绅,朝廷自有优容,何惶之有?”
他语气转为严厉:“新政之行,乃国之大事,孤意已决!铁铉在江南所为,皆是奉孤之命!若有再敢非议新政、攻讦办事之臣者,休怪孤不念君臣之情!”
这番话掷地有声,直接将铁铉的行为归为奉旨办事,将反对新政提到了对抗皇命的高度。杨靖、卓敬等人面色难看,却也不敢再强辩。他们意识到,这位年轻太孙的决心,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坚定。
朝会之后,朱雄英特意留下了杨靖。
“杨爱卿,”朱雄英的语气缓和了些,“孤知你素来公直。然,治国不能仅凭书本道理。江南积弊已深,非猛药不能去疴。铁铉虽有霹雳手段,却亦有分寸,顾鼎臣不是已押解来京,交由你刑部复核了吗?此事,你当秉公办理,既不能纵容豪强,亦不可冤枉士绅。如何把握其中分寸,正是你这刑部堂官的职责。”
杨靖看着太孙深邃的目光,心中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躬身道:“老臣……明白了。定当谨遵殿下谕令,秉公执法。”
一场来自朝堂的风波,被朱雄英以强硬而又不失灵活的手段暂时压了下去。然而,所有人都知道,江南的问题并未彻底解决,周文望等人编织的关系网依然存在,新政与旧势力之间的较量,从明面转入了更深、更隐蔽的层面。铁铉在苏州的使命,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