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雨势渐歇,苏州城的街巷弥漫着潮湿的雾气。市舶司货船被劫的消息如同瘟疫般传开,茶馆酒肆间,人人交头接耳,神色惶惶。
张辅一夜未眠,此刻正站在府衙二堂的窗前,看着衙役将昨夜抓到的几个散布谣言之人押解而过。其中就有钱家那个在茶楼里说得唾沫横飞的掌柜。
“大人,”刘主事匆匆进来,面带忧色,“昨夜抓了七人,都是些小角色。审了一夜,只说是听人指使,给了二两银子让去茶馆散播消息,连指使者是谁都不清楚。”
张辅转过身,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却异常平静:“意料之中。周文望做事,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
“那……接下来怎么办?”刘主事低声问,“那些作坊主都派人来递话,说家里老小要养活,实在不敢冒险,还请大人体谅。就连赵瑞那边,今早也传来消息,说他家门口被人泼了粪,铺子也收到恐吓信。”
张辅冷笑一声:“恐吓信?什么内容?”
“信上说……若再敢跟着市舶司,下次就不是泼粪这么简单了。”
“好得很。”张辅走到案前,铺开纸笔,“周文望这是要逼我出手。既然如此,那就如他所愿。”
他提笔疾书,不多时,三封手令一挥而就:“刘主事,速办三件事。第一,持我手令,调苏州卫三百军士,即刻查封周家、钱家所有仓库、货栈,清点存货。以‘涉嫌囤积居奇、操纵市价’为由,若有阻拦,格杀勿论!”
刘主事倒吸一口凉气:“大人,这……是否需要证据?万一……”
“证据?”张辅眼中寒光一闪,“昨夜王百户拼死带回一句话——江匪有内应。内应是谁招的?松江那边的船工招募,是钱家经手。这就是证据!”
“第二,”张辅不给他反驳的机会,递过第二封手令,“传令水师,封锁吴淞江至长江口所有水道,严查过往船只,特别是装载生丝、棉布的货船。凡无市舶司通关文牒者,一律扣押!”
“第三,”张辅将最后一封手令交给他,“持此令去见陈知府,让他即刻发布安民告示:朝廷严查囤积居奇,平抑物价,凡三日内将货物按市价出售者,不予追究。三日后若查出囤货,一律没收,主事者按律严惩!”
三令齐发,雷霆万钧。刘主事捧着三封手令,手都有些发抖:“大人,这是要……硬碰硬啊!”
“不是硬碰硬,”张辅整理着袖口,语气森然,“是告诉他们,谁才是江南的主宰。新政推行,乃国策大计,岂容几个蠹虫螳臂当车?去吧,出了事,本官担着。”
拙政园内,周文望正与钱家主等人品茶赏花,似乎昨夜之事从未发生。
“周老这一手高明啊,”一位姓李的丝绸商奉承道,“货船被劫,谣言四起,张辅现在怕是焦头烂额了。那些中小商贾,谁敢再跟着他?”
钱家主也笑道:“我今早派人去赵瑞家门口泼了粪,吓得那山西佬屁滚尿流。听说他铺子都关门了。”
周文望慢悠悠地品着茶:“这才只是开始。张辅若识相,就该知难而退。若他不识相……”
话音未落,管家连滚爬爬地冲进园子,脸色惨白:“老爷!不好了!官兵……官兵把咱们的仓库都围了!”
“什么?”周文望手中的茶杯“啪”地摔碎在地,“哪个官兵?谁的命令?”
“是苏州卫的兵,说是奉钦差张大人之命,查封所有仓库,清点存货!”
钱家主猛地站起:“我的仓库呢?”
“钱家的也……也被围了!”
园中众人顿时乱作一团。周文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张辅这是狗急跳墙。无凭无据,敢查封士绅产业?走,去仓库!”
一行人急匆匆赶到周家在城西的最大仓库时,只见三百名军士已将仓库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千户按刀而立,面色冷峻。
“放肆!”周文望气得胡须直颤,“这是老夫的私产,你们凭什么查封?”
千户抱拳行礼,语气却不容置疑:“周老恕罪,末将奉钦差张大人之命,查封所有涉嫌囤积居奇之仓库。请周老配合。”
“囤积居奇?”周文望怒极反笑,“有何证据?”
“证据在此。”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张辅在十余名亲兵的护卫下,缓步走来。他手中拿着一本账册,正是昨夜从松江码头搜出的船工招募记录。
“周老,钱家主,”张辅将账册翻开,“松江码头招募船工,历来由钱家经手。十日前,钱家招募了十二名新船工,其中六人,经查实是太湖上有案底的江匪。昨夜劫船的内应,便是这六人。”
钱家主脸色煞白:“这……这定是有人栽赃!小人不知他们是江匪!”
“不知?”张辅冷笑,“那本官问你,这六人的担保人是谁?是你们钱家大掌柜钱福!钱福现在何处?”
“他……他昨日告假回乡了……”
“回乡?”张辅一挥手,“带上来!”
两名军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人走来,正是钱福。他衣衫褴褛,脸上带伤,显然已经受过审讯。
“钱福,当着钱家主的面,说说吧。”张辅淡淡道,“那六名江匪,是谁让你招的?给了你多少银子?”
钱福扑通跪地,涕泪横流:“老爷饶命!是……是周府管家周三,给了小人五百两银子,让小人招那六人上船,还说事成之后另有重赏!小人一时糊涂,求老爷饶命啊!”
“胡说八道!”周文望厉声喝道,“定是你们严刑逼供,屈打成招!”
张辅不与他争辩,又取出一份文书:“这是从‘鲨鱼张’一个被擒的手下口中得到的供词。‘鲨鱼张’亲口说,是周府的人传信给他,告知货船行程,并许诺事成之后分三成货物。这传信之人,经查正是周三。”
他将文书递到周文望面前:“周老若不信,可亲自看看。上面还有周三的画押。”
周文望接过文书,双手颤抖。上面白纸黑字,还有周三那熟悉的画押记号——一个特殊的三角符号,只有他和几个心腹知道。
“周三现在何处?”周文望咬牙问。
“昨日试图逃往海上,被水师截获,现在府衙大牢。”张辅看着他,“周老可要亲自审问?”
周文望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输了。张辅不仅查清了内应,还抓住了“鲨鱼张”的人证,更拿到了周三的画押。这一局,他败得彻底。
再睁开眼时,周文望已恢复平静。他缓缓躬身:“张大人明察秋毫,老朽佩服。只是……周三所为,老朽实不知情。此等背主恶仆,任凭大人处置。”
这是要弃车保帅了。
张辅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周老深明大义。既然如此,来人,开仓清点!”
军士们轰然应诺,打开仓库大门。只见仓库内,生丝堆积如山,棉布满架,粗略估算,足够苏州全城用度一年有余。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看到仓库内的囤货,无不哗然。
“这么多生丝!怪不得市面缺货!”
“周家这是要囤积居奇,抬价发财啊!”
“难怪朝廷要推行新政,这些奸商太可恶了!”
张辅登上高处,朗声道:“诸位乡亲都看到了!周家、钱家等豪商,囤积居奇,操纵市价,更勾结江匪,劫掠官船,意图阻挠新政!此等行径,天理难容!”
他转向周文望等人,声音转厉:“今日本官查封囤货,平抑物价,乃为民除害!自即日起,所有生丝、棉布,按市价九成出售,售完为止!所得银钱,三成抚恤昨夜死难将士家属,三成赔偿受损商贾,余者充公!”
百姓闻言,欢呼雷动。那些原本观望的商贾、作坊主,此刻也纷纷上前,表示愿与市舶司合作。
周文望面如死灰,钱家主更是瘫软在地。他们知道,经此一事,他们在江南数十年的根基,已经动摇。
“周老,”张辅走到周文望面前,低声道,“本官知道,周三不过是个替罪羊。但今日,本官给你一个面子。辽东那五万两银子的事,本官可以暂时不追究。但请周老记住——”
他凑近一步,声音冷如寒冰:“新政推行,势不可挡。若再敢暗中作梗,下次进大牢的,就不是周三,而是周老了。”
周文望浑身一震,死死盯着张辅,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明白。”
张辅微微一笑,转身对众人道:“市舶司三日后正式开张!凡愿合作者,今日起即可到府衙登记。朝廷将以市价收购货物,保证公平交易,绝无欺压!”
欢呼声再次响起。赵瑞挤到前面,激动道:“张大人,小人愿将全部家当投入市舶司,跟随大人!”
“好!”张辅拍了拍他的肩膀,“赵掌柜,从今日起,你便是市舶司第一位正式商贾。本官保你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一场风雨,看似平息,但所有人都知道,江南的这场较量,还远未结束。
周文望在管家的搀扶下,缓缓离开仓库。他回头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生丝,又看了看阳光下意气风发的张辅,眼中闪过一丝怨毒,还有一丝……恐惧。
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
而张辅,望着周文望远去的背影,心中并无丝毫轻松。他知道,周文望绝不会就此罢休。辽东那五万两银子,江南与北元的勾连,这些线索,他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改革之路,步步荆棘。但既然已经拔剑,便没有回头的道理。
“刘主事,”他低声吩咐,“派人盯紧周文望。还有,让水师加紧巡逻,我不希望市舶司开张时,再出任何意外。”
“是!”
远处,运河上帆影点点。江南的春天,终于来了。而新政的航船,也将在风雨之后,扬帆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