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把最后一笼芝麻酥从烤炉里取出来时,灶间的烟囱正往外吐着淡白的烟。那烟被午后的风一吹,散成几缕细纱,绕着院角的石榴树打了个旋,慢悠悠往巷口飘去。她用竹铲把酥饼挪到竹匾里,芝麻粒儿从饼边簌簌掉落,在匾底的粗布上积成一小撮浅黄。
“小心烫。”林深掀帘进来,裤脚沾着草屑,手里攥着个竹篮。他刚从后巷井边回来,篮里盛着半篮新摘的薄荷,叶片凝着水珠,带着点泥土的腥气。“李云谦家的小厮在巷口说,他那位老友不爱讲究,喝茶用粗瓷碗就行,不用细瓷盏。”
苏晚应着,指尖抹过竹匾沿,沾了层细密的面尘。她转身往灶膛添了根松柴,火苗“噼啪”跳着,映得脸颊泛暖光。灶上的铜壶温着水,壶嘴白汽混着芝麻酥的焦香,在半空凝成薄雾。“柜角有套粗陶碗,去年张叔从乡下捎的,碗沿有点歪,正合用。”她往窗外瞥了眼,“王婶家的辣椒晒得差不多了吧?今早见她在院里搭竹竿,红通通的串子挂了满墙。”
“早该收了。”林深把薄荷往案上一放,揪片叶子揉碎,清冽气冲淡了灶间甜腻,“我路过时她正翻晒,说再晾两日就成,还塞给我包新摘的花椒,刚晒透的。”他掏出油纸包,解开绳结,花椒粒儿滚出来几颗,紫红油亮,凑近闻能呛得人打喷嚏。“她说磨成粉做椒盐酥正好,比市面上的鲜。”
苏晚捏起颗花椒凑到鼻尖,麻味直冲脑门,笑着退了半步:“王婶心细,知道我前几日念叨要做椒盐口的。”她把花椒倒进石臼,拿木杵慢慢碾着,“磨好分一半给她送去,配她的辣椒面炒菜肯定香。”
林深蹲在灶前拨柴火,火光在他眼睫上跳,把鬓角碎发染成金红。“方才去井边,见李伯在补篱笆。”他声音混着柴火声,有点闷,“前几日暴雨冲垮了半段,夜里总进野猫偷鸡。他那锤子不利索,等会儿送完点心,咱给送把新的?”
“成。”苏晚碾着花椒,木杵撞石臼的“笃笃”声,和铜壶的“呜呜”声应和着,“库房有两把新锤子,开春备着修门板的,先给他用。对了,李伯家孙女儿想学编竹篮,忙完你抽空教教?”
林深“嗯”了声,从灶膛抽出根燃到半截的柴,往地上一磕,火星溅起又灭了。“下午得空去后山砍几根竹子晾着。那丫头手巧,上次编的蝈蝈笼,比集市上的还周正。”他起身翻出那摞粗陶碗,碗沿歪歪扭扭,碗底印着模糊的“福”字,“这碗看着糙,盛热茶不烫手,正好。”
他把碗拿到井边洗,木盆撞石板“哐当”响。苏晚碾完花椒,用细筛把粉末筛进瓷罐,案上传来“笃笃”的敲门声,轻得像鸽子啄食。她擦手掀帘,见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梳双丫髻,发绳是褪色的红绸子,手里攥着布包。
“是苏姐姐吗?”小姑娘怯生生仰着头,辫子沾着草籽,“我奶奶让我送东西。”她递过布包,包得方正,还系着蝴蝶结,“前几日借了你家糖罐,这是新熬的麦芽糖,还个情。”
苏晚认出是西边胡同的陈家丫头,她奶奶前阵子病了,家里光景紧。接过布包,入手沉甸甸的,解开是块琥珀色的麦芽糖,裹着薄纸,甜香顺着纸缝钻出来。“替我谢你奶奶,”她从竹匾捡了两块最大的芝麻酥,用油纸包好塞给小姑娘,“路上吃,刚出炉的,还热乎。”
小姑娘红了脸,攥着酥饼后退:“奶奶说不能要……”
“拿着吧。”林深站在门边,手里还滴着水,“你奶奶熬糖费力气,这点心算谢她的。对了,你弟弟咳嗽好点没?前几日见他咳得厉害。”
“好多了!”小姑娘眼睛亮起来,声音脆了些,“爹去镇上抓了药,喝两副就不咳了。我娘说秋收了送新米来……”
“不用不用。”苏晚笑着摆手,“邻里住着,客气啥。快回家,别让你奶奶等。”
小姑娘点点头,攥着酥饼往巷口跑,辫子上的红绸子晃啊晃,像只快活的小蝴蝶。林深看着她背影笑:“这丫头,上次借糖罐时怯得不敢抬头,现在大方了。”
“小孩子嘛,见着吃的就忘了生分。”苏晚把麦芽糖放进陶罐,“陈奶奶也是,自家日子紧还熬糖送来。等会儿我装半罐蜂蜜给她送去,比麦芽糖润喉。”
林深应着,把洗好的粗陶碗摆到案上,碗沿的水珠顺着歪边淌下,在木案积成小水洼。“李云谦说他们申牌时分到,还有一个时辰。”他看了眼日头,阳光斜斜从窗棂钻进来,投下竹帘的影子,“我去擦院里石桌,摆上藤椅,坐着喝茶凉快。”
苏晚“嗯”了声,往面盆倒温水揉面。她想做咸口的葱油饼,配浓茶正好。面团在掌下慢慢变软,麦香混着灶间烟火,从半开门里飘出去,和烟囱的炊烟缠在一处,往巷口漫。
巷口老槐树下,几个老头摆着棋盘对弈。张爷执黑子,刚落一颗,抽了抽鼻子:“闻着没?小苏家又做点心了,香味能飘半条街。”
对家李爷眯着眼笑:“昨儿她送的桂花酥,我家老婆子当宝贝藏罐里,说要给外孙留着。”
“你外孙在县城读书,哪稀罕这个。”张爷敲敲棋盘,“不如分我两块配浓茶。”
正说着,李云谦带着个穿青布长衫的中年男人走来。那男人背个旧书箧,布鞋沾着尘土,像个游学先生。“张爷,李爷,忙着呢?”李云谦拱手笑,“这是我老友周先生,刚从南边来。”
周先生也拱手,笑容温和:“久仰各位,常听云谦说这巷子热闹,果然不假。”
张爷往苏晚家努努嘴:“何止热闹,还有口福。小苏家的点心,全县城难找第二家。”
李云谦笑着应和,领着周先生往巷里走。到苏晚家院门口,见炊烟从烟囱慢悠悠冒出,混着葱油和芝麻香,勾得人胃里发响。林深正蹲在石桌边擦桌子,见他们来忙起身:“可算来了,刚把茶温上。”
周先生往院里打量,石榴树影投在地上,竹匾里的芝麻酥泛着油光,灶间传来木杵捣东西的声响,混着隐约笑语,心里忽然一暖。他走南闯北多年,见惯亭台楼阁,却觉得此刻小院的烟火气,比任何景致都让人踏实。
苏晚听见动静掀帘出来,手里还沾着面粉:“周先生快坐,葱油饼马上好。”她往石桌摆粗陶碗,碗沿的歪处看着憨拙,比精致瓷盏多了几分亲近。
周先生坐下时,见炊烟从头顶飘过,绕着石榴树打个旋往天上散。他端起林深倒的茶,粗陶碗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混着茶的苦涩和点心的甜香,忽然觉得这一路风尘,都在这袅袅炊烟里慢慢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