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的木桩被河水泡得发黑,李云谦猫着腰躲在栈桥下,木缝里渗下的水珠滴在颈窝,凉得像冰。怀里的纸卷被体温焐得发潮,河湾的轮廓在晕开的墨迹里若隐若现,倒像是被水浸过的旧伤。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的汗混着栈桥的霉味呛得鼻腔发紧,忽然想起后窗勾住裤脚的碎瓷片——釉色发青,边缘带火燎的焦痕,和老窑残片如出一辙。
纤夫们拉着货船往上游去,号子声又长又沉,麻绳勒进肩膀的红痕,血珠混着汗水滴在河滩,洇出暗斑。他盯着那些痕迹,忽然想起杂货铺地上的暗红窑泥——原来血与泥混在一起,都是这般不显眼的颜色。有个纤夫脚下一滑栽进浅滩,溅起的泥水打在船板上,惊得水鸟扑棱棱飞起,翅膀扫水的声响,像极了官差抖铁链的哗啦声。
官差的靴声在栈桥上响起,伴着铁镣拖地声。“仔细搜,掌柜的说那小子往码头跑了!”吆喝声里,靴底碾木板的声响越来越近。李云谦往暗处缩了缩,后腰撞到破渔网,网眼勾住衣襟,扯得怀里青铜牌硌在肋骨上,疼得他倒抽冷气。渔网麻绳磨得发毛,缠着半片干荷叶,让他忽然想起周明竹筒里的褐色粉末——张婶说过荷叶粉能治跌打,可周明身上分明无伤。
水面漂来半片破竹筏,水草缠在木桩上,像周明死时绞在腕上的水草。竹筏边缘裂着带齿痕的斜口,和暗格里缺角青铜牌的边缘一模一样。风裹着水草腥气掠过,他忽然懂了掌柜说的“沉船”——该是陷在河湾淤泥里,露着点残木,像老窑里没挖出的瓷器,半埋半浸,任岁月磨平棱角。
栈桥上的官差骂了句,脚步声往上游去了。李云谦刚要起身,就见张婶的儿子小宝蹲在河滩,用树枝在泥里划着。孩子额上沾着铁屑黑印,见了他眼睛一亮,把树枝往泥里一插,跑两步又回头,指着河湾呜呜比划,小手在脖子上划了道弧线,像是模仿什么勒着喉咙。
李云谦心里一紧。小宝去年发水痘烧坏了嗓子,却向来机灵,那手势分明在说河湾有危险。他望向河湾,水面泛着暗绿,水流打着旋卷着枯草往深处去,像有东西在水下拉扯。岸边新脚印很大,鞋头带磨损的尖痕,延伸到水边就断了,边缘被水浸得发涨,像杂货铺门槛被雨水泡软的木头,按上去能留浅窝。
他摸了摸怀里的纸卷,纸角灰白头发缠在指缝,又粗又硬,根部沾着带烟火气的土黄色粉末——是窑里的草木灰。风突然变大,货栈帆布哗啦作响,混着官差呵斥声,还有铁匠铺传来短促沉闷的打铁声,不像打农具,倒像敲着坚硬东西。
李云谦往河湾走,踩在软泥里陷下半尺,石子硌着鞋底,像老窑没烧透的陶片。走了十几步,裤脚被泥水浸透,伤口的血混着泥水拖出淡红痕迹,又被新淤泥盖住。他见泥里嵌着块碎瓷片,缠枝莲纹描着金线,和小时候娘给的长命锁花纹一模一样。
指尖刚触到瓷片,身后传来脚步声。张婶提着竹篮站在岸边,粗布下露出半截锄头柄和黑陶罐子,罐口用麻绳缠着布塞。“小宝说看见你了。”她把篮子塞过来,声音发颤,“这是你张叔藏的凿子,挖泥好用。罐子是老窑的,装东西不漏。”
她抓着他手腕,掌心铁屑蹭得发疼,摩挲着他腕上旧疤——那是小时候在窑边被瓷片划的。“账本记着你娘的名字,”张婶压着哭腔,“她是最后一个从窑里跑出来的,怀里抱着襁褓,后来听说那孩子没保住……”
“襁褓?”李云谦攥紧她的手,“我娘当年确实抱过包裹,说是小妹的,可小妹出生就没了。”
张婶眼泪砸在手背上,滚烫。“那不是你小妹,是窑主的账本,缝在襁褓里才带出来的。后来官差搜得紧,她藏了账本,自己却……”话没说完,远处传来铁器相撞声,张婶推他一把,“快下去摸,我去引开他们。”
她往上游走,篮子里的凿子硌着肋骨,和青铜牌位置一样。李云谦望着她背影,围裙下摆铁屑在阳光下闪光,忽然想起早上铁匠铺铁砧的黑印——不是凝固的血,是铁屑烧红后留下的痕,像窑壁被火焰烤出的焦印。
他深吸口气走进河湾,水没过膝盖凉得刺骨。纸卷被浸得更软,河湾轮廓在脑子里却愈清晰,像刻在水面随波荡漾。泥里瓷片硌着脚,他想起掌柜的话,活下来的人都藏起牌子,原来最后都藏在水和泥里,藏在没说出口的往事里。
往深处走,水过腰腹,水流力道突然变大,像有手往下拽。他稳住身子,摸出凿子,刃口斜着磨出锐角,和张婶磨菜刀手法一样。按纸上轮廓在水流最急处插下去,半尺深就碰到硬物,发出“咚”的闷响——是木头。
他顺着木头边缘挖,淤泥冒起串串气泡,带着腐臭,像陈年酒糟混着铁锈。挖了一顿饭功夫,朽烂船板露出来,铁环锈得发红像凝固的血,缠着的麻绳和周明攥着的一模一样。
岸边传来官差吆喝:“那边有动静!”李云谦往水下缩了缩,见两个官差举刀跑来,其中络腮胡正是早上盘查他的。他屏住呼吸摸船板缝隙,触到块硬硬的油布,刚要拽出,岸上“哐当”一声,张婶喊着“官爷!这里有人影!”,脚步声往上游去了,络腮胡骂着追了过去。
李云谦拽出油布包裹,沉甸甸的,塞进黑陶罐盖紧,贴在胸口。河水冰凉,罐子被体温焐得发暖,像小时候娘用体温焐热的被窝。
往岸边走时,他在泥里挖出块青铜牌,刻着“李”字,边角光滑像被反复摩挲。揣进裤腰,和“王”字牌靠在一起,相撞发出细微“叮”声,在水声里像娘当年哄他的小调。
回到栈桥,他把陶罐藏进破渔网夹层,盖好淤泥。刚起身,小宝跑回来,举着半块化了的糖画——早上给小妹买的,不知怎落到他手里。
“谢谢。”李云谦摸了摸孩子的头,沾到草木灰。小宝咧开嘴,缺了颗门牙,指着上游眨了眨眼。
李云谦抬头,货栈屋檐下有个黑影,拄着拐杖,铜箍在阴影里闪光——是掌柜。身影晃了晃,慢慢往杂货铺挪去,拐杖笃笃声顺着风飘来,和河湾水流声混在一起,像在数着什么,又像在催促什么。
他低头看掌心的牌,“李”与“王”字发烫。忽然明白,泥里水里的秘密,不管埋多深总有被挖出来的一天。而今天,就是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