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好陶罐的手还在发颤,李云谦往货栈更深处退了退,后背抵住堆着的麻袋,粗麻蹭着湿透的衣襟,凉得像贴了层冰。他盯着栈桥上的动静,官差的靴声已经远了,只剩下纤夫们歇脚的谈笑声,混着河水拍打木桩的“哗啦”声,倒比刚才安静了些。
裤脚的伤口又开始疼,河湾的水把结痂泡软,血珠渗出来,在泥地上晕开小红点。往河滩瞥去,小宝早没了影,那串往河湾去的脚印被泥水填了一半,只剩几个模糊浅窝,就像被河水啃过的痕迹。
怀里的青铜牌硌着肋骨,“李”字和“王”字的棱角磨得胸口发疼。摸出刻“李”的牌子,指腹蹭过光滑边角,忽然想起娘临终前的样子——她躺在床上,枯瘦的手指反复摩挲着什么,当时以为是药包,现在想来,或许就是块相似的牌子。
货栈另一头传来“吱呀”声,老汉推着独轮车经过,车上干柴沾着河滩湿泥。他望了望李云谦:“后生,躲啥?官差刚在码头搜人呢。”李云谦没应声,往麻袋后缩了缩。老汉“啧”了声推车走,独轮车碾过石子的“咕噜”声,和记忆里老窑推土车的声响重叠,小时候看工人推土,车轴每转一圈就“吱呀”一声,就像在数烧窑的日子。
风从货栈缝隙钻进来,带着焦糊味。抬头见铁匠铺烟囱冒黑烟,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往河湾飘。张婶该在打铁,短促的“叮当”声断断续续传来,就像在给什么东西收尾。
忽然想起掌柜拄拐杖往杂货铺挪的背影,心里一沉。官差还在附近,他这时候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可掌柜身影明明晃了晃,像在示意什么,难道杂货铺还有别的秘密?
摸了摸藏陶罐的位置,渔网被风吹得动了动,露出盖着的淤泥。现在取太冒险,只能等天黑。裤腰里的青铜牌又烫起来,像有东西在催他往杂货铺去。
往巷口走时,贴着货栈墙根,脚下泥块在石板上留下断续痕迹。路过空酒坛,里面传来“嗡嗡”回响,细听才是自己的心跳,擂鼓似的震得耳膜疼。
巷口酒旗还在飘,“杏花村”三个字被吹得更歪,卷边沾着枯叶,像块没烧透的炭。往杂货铺望,巷子里空荡荡,只剩风吹屋檐的“呜呜”声,官差的吆喝听不见了,倒让人心慌。
快到杂货铺,见门槛上碎瓷片还在,是官差踹门时打碎的,白瓷混着青釉,和河湾捡的碎瓷同个窑口。蹲身捡起一块,指尖被锋利边缘划出血,血珠滴在瓷片上晕开红,像极了窑里烧裂的釉彩。
铺门敞着,里面黑沉沉的,柜台倒在地上,瓷碗碎片撒了一地,在微光里闪冷光。梁上燕子窝空了,只剩几根枯草被风吹得晃。往里走,脚踩碎瓷片发出“咯吱”响,每步都像踩在玻璃碴上。
掌柜的拐杖倒在柜台边,杖头铜箍摔掉了,露出里面刀身,暗红锈迹沾着黑灰,像被什么擦过。捡起拐杖,发现杖尾刻着模糊的“王”字,刻痕很深,像用凿子反复凿过,边缘木刺扎得手心发痒。
后窗还开着,窗台上碎瓷片沾着血迹,是刚才跳出去时留的。风灌进来,吹得暗格上的油纸哗啦响。蹲下身摸松动的木板,暗格里空荡荡的,只剩层潮湿油纸,留着布包压过的印子,像块浅褐色胎记。
墙角传来“窸窣”声,回头见老鼠从碎碗片里窜出,钻进墙根洞,尾巴扫过地上半只草鞋——正是刚才那只,鞋尖破洞里露出暗红的土,和老窑窑泥同色。
忽然想起掌柜的话“账本记着谁活了下来,谁被埋在窑底”,后背一阵发凉。那些被埋在窑底的人,是不是也像这老鼠,在黑暗里缩着,直到变成老窑里的骸骨?
门外传来轻响,像踩在棉花上。握紧拐杖躲到柜台后,见张婶从门口探进头,脸色白得像纸,围裙沾着新泥痕,像是摔过跤。“你咋还在这?”她压低声音,“官差去码头搜船,要往上游去,趁这功夫取账本送陈先生。”
“陈先生?”李云谦愣了。
“当年窑主的账房先生,”张婶往门外瞥了眼,“他在城南开字画铺,只有他能看懂账本。”拉着他往后窗走,“快,官差往铁匠铺去了,像是起了疑心。”
跳后窗时,裤脚又被碎瓷片勾住,没划破皮肤,却勾出青铜牌,“当啷”掉在地上。张婶捡起,指尖划过“王”字,叹气:“你爹当年也有块这样的牌子,窑塌了,他把牌子塞给你娘,自己……”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马蹄声,更近了,夹杂官差喊叫:“包围铁匠铺!别让姓张的跑了!”
张婶脸瞬间没了血色,推他一把:“快走,去城南找陈先生,说‘窑开了’。”掏出钥匙塞给他,“这是字画铺后门钥匙,账本在你手里,比啥都重要。”
攥着钥匙往巷尾跑,钥匙边缘硌着掌心伤口,疼得清楚。身后传来张婶的喊声,像在和官差争执,接着是铁器相撞的脆响,然后没了声。风里飘来焦糊味,比刚才的烟味更浓,像什么东西被烧着了。
跑过铁匠铺后墙,见院墙缺口冒黑烟,火苗舔着屋檐,把“张记”木牌烧得“噼啪”响。有个官差举着刀站在门口,刀上沾着血,红得像窑里的火星。
他不敢回头,只顾往前跑,怀里青铜牌烫得像烙铁。原来张婶说“锄头不用取了”,不是真不用,是知道自己再也取不到了。就像那些被埋在窑底的人,再也等不到重见天日的那天。
巷口酒旗还在飘,“杏花村”三个字快被吹掉了。摸了摸怀里的钥匙,又摸裤腰里的青铜牌,忽然明白,有些事藏不住,像火藏不住烟,血藏不住红,那些埋在泥里、烧在火里的秘密,总有被挖出来、看清楚的一天。而他,就是要挖秘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