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谦的手在门板上悬了片刻,终是轻轻推了半寸。门轴没再发出声响,倒有股陈茶的热气从缝里漫出来,混着他袖口沾的草药味,竟比巷口茶摊的粗茶多了几分温厚。
“进来坐吧,茶刚沏好。”
八仙桌后坐了个穿青布长衫的老者,鬓角霜白,手指间夹着半片茶饼,正用茶针细细挑着。桌上的粗瓷碗冒着热气,碗沿缺了个小口,和他记忆里娘盛药的那只碗一模一样。碗底沉着几片茶叶,舒展的样子像极了他小时候在河湾见着的水草,那时总爱蹲在岸边看水草随波晃,娘就在不远处的石板上捶衣裳,木槌敲在衣服上的“砰砰”声,和此刻老者用茶针挑茶饼的轻响,竟有几分重叠。
李云谦挨着桌角坐下,怀里的“窑工记”硌得肋下发紧,纸页边缘的毛边蹭着皮肤,像极了方才在砖缝里摸到的碎瓷碴。他下意识往怀里按了按,却听见老者轻笑一声:“揣得再紧,该出来的总会出来。”说罢将一碗茶推过来,茶汤琥珀色,在粗瓷碗里晃出细碎的涟漪,映着窗外漏进来的日光,亮得像窑里烧得正旺时的釉色。
“砖缝里的木牌,是你取的?”老者呷了口茶,目光落在他沾着泥的裤脚,裤脚卷着边,露出的脚踝上还有道新鲜的划伤,血珠刚凝结成痂,沾着点黑土,“那木牌埋了十六年,当年王掌柜亲手塞进去的,说要等李家后人来取。他总说,李守业的儿子该是个认路的,就算忘了巷子怎么走,也该认得砖缝里的记号。”
“王掌柜……”李云谦捏着碗沿的手紧了紧,碗壁的温热顺着指尖爬上来,烫得他指尖发麻,“是不是码头那边出事了?方才在巷口听见官差说,他的拐杖断了,还沾着窑土。”
老者的茶针顿了顿,挑出的茶梗落在桌上,细得像根线。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今早发现的,在旧窑边的泥里。身子都凉透了,手里还攥着半块窑砖,砖面刻着个‘李’字,刻得深,土都嵌进缝里了,和你怀里册子封皮上的那个,一个刻法。”
这话像块冰投进热茶,李云谦喉结滚了滚,只觉得舌尖发苦,连带着碗里的茶都涩得难咽。药箱里的瓷瓶突然撞出轻响,是他昨儿从张婶杂货铺带的烫伤膏,瓶底刻着的小记号——一个歪歪扭扭的“守”字,此刻忽然在脑子里清晰起来。张婶塞给他药箱时,特意摸了摸瓶底:“这是你爹当年托人打的,说窑工总烫伤,备着方便。”那时他没细想,此刻才恍然,原来爹早就在这些物件上,留下了一串看不见的线。
“你爹当年烧的那窑瓷,其实不是裂了。”老者忽然起身,转身往柜台后走,木屐踩在地板上的“踏踏”声,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柜台是旧松木打的,边缘被磨得发亮,上面摆着个铜镇纸,镇纸下压着几张泛黄的纸,像是些旧字画的残片。老者从柜台最下层抽出个褪色的蓝布包,布包边角都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解开时“簌簌”掉出些细尘,和他药箱里那包獾油的气味缠在一处,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布包里裹着半只青瓷碗,碗口缺了块,碗心的冰裂纹路里填着金粉,在光下闪着细弱的光,像撒了把碎星子。“是他故意留的暗记。”老者捧着碗,指腹轻轻抚过裂纹,“每道裂纹都藏着个窑工的名字,用金粉填上,烧出来就再也磨不掉。王掌柜说,当年塌窑前夜,你爹抱着这碗找到他,说要是自己出不来,就让这碗替他记着,记着谁欠了谁的工钱,谁在窑里断了腿,谁的家里还有等着吃饭的娃。”
李云谦伸手去碰碗沿,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釉面,就像被窑里的寒气咬了口,猛地缩回手。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碗壁上,模糊的轮廓里,竟隐约有爹的样子——小时候总趴在爹的膝头,看他用手指在未干的瓷坯上画花纹,爹的指腹有层厚茧,画出来的线条却软乎乎的,和这碗上的冰裂纹,完全不同。
“当年他们说你爹烧坏了窑,是因为手艺不精。”老者将碗重新包好,塞进他怀里,布包的边角蹭着“窑工记”,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其实是有人怕他把账算清,怕那些克扣工钱、私吞窑款的事露出去,才在窑里动了手脚。王掌柜说,塌窑那天,他看见刘管事的人往窑柴里掺了硝石,火光红得吓人,比往年烧官窑时还烈。”
巷口突然传来铁尺拖地的声响,“刺啦刺啦”刮着青石板,像有人在用刀刮砖面。老者脸色一变,迅速往他手里塞了串钥匙,钥匙串上挂着个小铜铃,一晃就“叮铃”响,声音脆得像碎瓷:“往后院走,窑墙第三块砖能活动,里面有你爹的账册。他们要找的不是‘窑工记’,是能证明那窑瓷没烧坏的凭据——这半只碗不够,得有账册上的记录才行。”
脚步声越来越近,混着粗声粗气的呵斥:“陈老头,开门!搜字画铺!”老者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轰”地起来,映着他鬓角的白发,像极了记忆里爹烧窑时的侧影。“别回头,”他压低声音,往灶膛里又塞了根松枝,松脂遇热冒出白烟,裹着烟火气漫开来,“张婶在杂货铺地窖等你,账册里夹着的窑票,盖着当年三位窑主的印,那才是真凭实据。”
李云谦攥着钥匙往外冲,后院的门在身后“吱呀”关上时,他听见屋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官差的怒骂。他不敢停,踩着后院的杂草往前跑,草叶上的露水打湿裤脚,凉得像刚从窑里舀出来的水。砖墙上的青苔被鞋底蹭掉几片,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砖面,和他怀里那半只瓷碗一个成色,连带着砖缝里渗出来的潮气,都和碗底的霉味一模一样。
跑过第三道窑墙时,他果然摸到块松动的砖,砖缝里塞着些干草,一拽就掉。抠开砖的瞬间,一股潮湿的霉味涌出来,呛得他直咳嗽,里面藏着个油布包,包得严实,解开时“哗啦”掉出几本账册,纸页泛黄发脆,边缘都卷了边,像被水泡过又晒干。最上面那本的封皮上,歪歪扭扭写着“李守业记”,笔迹和他小时候描红的字帖如出一辙,那时爹总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笔尖在纸上拖出的“沙沙”声,此刻仿佛还在耳边。
风从窑顶的破口灌进来,“呜呜”地响,像有人在哭。吹得账册哗哗作响,其中一页飘落在脚边,上面记着“三月初七,添窑工三名,均为杏花村人,日结工钱十二文,实发八文,余四文刘管事扣”,墨迹边缘洇着点暗红,像极了他鞋里渗出的血,红得发黑。李云谦赶紧把账册捡起来塞进怀里,胸口被册子和瓷碗硌得生疼,却觉得心里踏实了些,像揣着块刚出窑的砖,沉是沉,却带着能暖透心的热。
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官差的呼喝越来越近:“往这边追!他跑不远!”李云谦转身往地窖的方向跑,砖缝里的野草又勾住了他的裤脚,这次他没停,猛地一拽,草茎“啪”地断了,带着点土腥气甩在身后。他想起王掌柜攥着的那块窑砖,想起老者塞给他的账册,想起张婶药箱里的烫伤膏,原来这些年,那些没说出口的惦念,都藏在砖缝里、瓷碗底、药香中,像窑里的火种,看着灭了,其实早就在暗处,等他来续上这把火。
跑过药铺时,墙根晒着的艾草被风吹得“沙沙”响,叶片上的露珠滚落,滴在青石板上,晕出小小的湿痕,像极了娘当年捶衣裳时溅起的水花。李云谦摸了摸怀里的账册,指尖触到纸页上凹凸的字迹,忽然明白,爹留下的从来不是一本冰冷的册子,是那些在窑里没来得及说的话,是那些被克扣的工钱背后的叹息,是像王掌柜、陈老者这样,守着秘密不肯走的人心里的光。
他加快脚步,鞋底碾过砖缝里的土,发出“沙沙”声,像在替那些埋在窑底的人,数着离天亮越来越近的脚步。怀里的铜铃偶尔晃响,“叮铃叮铃”,在空荡的巷子里传得很远,像是在说:别急,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