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铺的门板被推开时,挂在门后的铜铃“叮铃”晃了两下,声音比巷子里的风还轻。李云谦一闪身进去,反手带上门,指节抵在门板上,能感觉到外面官差的脚步声正往这边挪,铁尺刮过青石板的“刺啦”声,像在数着他心跳的次数。
屋里比上次来乱了不少。张婶腌菜的坛子倒在地上,深褐色的卤汁顺着砖缝往柜台底下渗,混着货架上掉下来的粗盐,在地上结出层白花花的霜。他记得张婶总说“盐要封紧,不然潮了就苦”,此刻那苦味仿佛顺着空气钻进鼻腔,和怀里账册的霉味缠在一处,让人喉咙发紧。
“在这儿。”柜台后传来压低的声音,张婶从货架后面探出头,鬓角的白发沾着点面粉,像是刚从面缸里钻出来。她手里攥着根铜撬棍,棍头磨得发亮,“刚听见铃响就知道是你,官差半个时辰前来过一趟,翻得乱七八糟,说要找‘和窑有关的东西’。”
李云谦往柜台后缩了缩,怀里的账册硌得肋骨生疼。张婶的目光落在他渗血的裤脚,忽然往他手里塞了块布条:“先裹上,地窖里潮,别让伤口烂了。你爹当年在窑里被瓷片划了腿,就是没及时裹,后来发了炎,躺了半个月才起来。”
布条上还带着草药味,和药箱里的獾油一个气息。李云谦低头缠伤口时,看见柜台底下的砖缝比别处宽些,边缘有新抠过的痕迹,露出里面青黑色的土——和“窑工记”里夹着的碎银上的泥,是同一种沉色。
“别瞅了,”张婶用撬棍在柜台角的砖上敲了三下,“当年你娘说,地窖门得藏在最常用的东西底下才安全。她总蹲在这儿纳鞋底,说‘眼睛看到的地方,往往最不打眼’。”
撬棍插进砖缝时,发出“咔”的轻响,像掰断根干柴。整块砖被撬起来,露出个黑沉沉的洞口,一股潮湿的凉气涌上来,带着老窑特有的腥气,混着点淡淡的油味——是桐油,爹当年刷窑坯时总用的那种,说“刷了才经烧”。
“下去吧,我在上头看着。”张婶往他手里塞了盏油灯,灯芯是新捻的,浸在桐油里,“这灯能烧一个时辰,你爹当年给窑工送饭,就用这种灯,风再大也吹不灭。”
地窖的台阶是青石板铺的,每级都被磨得溜光,显然走了很多年。李云谦往下走时,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晃,照出砖缝里嵌着的碎瓷片,青的、白的、带着冰裂纹的,像星星落在墙里。他数着台阶,一共十七级,刚好是他的岁数——原来娘当年修地窖时,早把他的生辰刻进了脚下的路。
地窖不大,正中间摆着个旧木箱,锁是黄铜的,上面刻着朵杏花,和张婶杂货铺门楣上画的一样。李云谦摸出那串钥匙,铜铃在寂静里晃出轻响,其中一把钥匙的齿纹,竟和锁上的杏花纹路严丝合缝。
“咔嗒”一声,锁开了。箱子里铺着层蓝布,和老者包瓷碗的那块是同一个料子。上面放着几本账册,封皮上写着“杏花村窑记”,笔迹比“李守业记”工整些,却在末尾的日期处,有个和爹一样的小勾——娘说过,那是爹记账时的习惯,怕被人改日期,特意留的记号。
他翻开最上面那本,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窑票,边缘已经发脆,上面盖着三个红印,“王”“陈”“李”三个字并排挨着,印泥的颜色发暗,却能看出是用窑里的朱砂混了桐油调的——爹当年教他认印时说过,“真印泥遇水不化,就像窑里的瓷,烧透了才经得住摔”。
油灯的光忽然晃了晃,地窖口传来张婶的声音:“他们往这边来了,快把东西收进暗格!”
李云谦赶紧把窑票塞进账册,刚要往箱底放,却摸到块硬东西。是个巴掌大的瓷盘,盘底刻着“守业”两个字,釉色青得发蓝,上面的冰裂纹里没填金粉,却嵌着些细小的铜屑——和他怀里那半只碗拼在一起,刚好是完整的一盘。
“这是你娘当年偷偷烧的,”张婶的声音从上面飘下来,带着点哽咽,“她说等你爹那窑瓷出了窑,就摆在家里当喜盘,没想到……”
地窖口突然传来“砰”的撞门声,紧接着是官差的怒吼:“老太婆,开门!搜地窖!”
李云谦迅速将账册和瓷盘塞进箱底的暗格,暗格的锁要用两根钥匙同时拧,一根是他手里的“李”字铜铃钥,另一根竟是张婶刚塞给他的布条里裹着的小铜片,上面刻着个“张”字——原来这些年守着秘密的,从来不止王掌柜和陈老者。
他刚合上木箱,地窖口的石板就被撬开条缝,一道火光射进来,照亮了墙上的碎瓷片。张婶的声音突然拔高:“你们要找的东西在我这儿!”
李云谦的心猛地揪紧,油灯的光晕在瓷盘上晃,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竟和爹留在窑砖上的手印重合在一起。地窖外传来拖拽声和张婶的痛呼,他攥紧手里的钥匙,忽然明白陈老者说的“有些东西烧不掉”——不是瓷,不是账册,是藏在人心里的那点念想,像地窖里的灯,再黑也灭不了。
风从地窖的透气孔钻进来,吹得灯芯“突突”跳。李云谦摸了摸暗格的锁,指尖触到铜屑的凉意,忽然想起娘总说“路是一步一步走的,窑是一火一火烧的”。他往台阶上挪了两步,油灯照出砖墙上新刻的字,是张婶的笔迹:“往前,窑神庙后墙有出口。”
字迹还带着湿意,像是刚刻上去的。李云谦抬头望了眼地窖口的光,握紧怀里的半只碗,转身往地窖深处走。油灯的光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像极了爹当年在窑里走夜路时,被火把拉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