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侧门内的甬道静得很,只有李云谦的脚步声跟着赵巡捕的身影,在青砖地上敲出轻响。老槐树的叶子被晨风掀动,碎光落在木盒上,铜搭扣泛着暗锈,倒比他怀里的铜板更显沉。他走得小心,指尖始终扣着盒底——方才在巷口喊住赵巡捕的冲动劲儿过去,剩下的全是悬在半空的慌,连后背的汗都凉透了。
赵巡捕在一间耳房门前停了脚,推开门时,一股墨香混着旧纸的味道涌出来。屋里只摆着一张方桌、两把椅子,桌上堆着半尺高的卷宗,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写着“城北官粮失窃案”,墨迹还新鲜着。“坐。”赵巡捕指了指桌前的椅子,自己则绕到对面坐下,目光直直落在李云谦手里的木盒上,“现在可以说了,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李云谦把木盒放在桌上,指尖在铜搭扣上顿了顿——昨夜瓦匠把油纸包塞给他时,指尖的冰凉还在眼前晃,那人说“这木牌能换真相”,可真相到底是能救人性命,还是会把两人都拖进深渊,他到现在也没底。他深吸一口气,两指扣住搭扣往上提,“咔嗒”一声轻响,锈迹斑驳的铜扣弹开,露出里面码得齐整的素白纸样。
赵巡捕的眉梢挑了挑,伸手翻了翻纸样,兰草纹样的墨色在晨光里透着润,边角压得平展,确实是布庄常用的货样。“李云谦,”他的声音沉了些,指尖敲了敲桌面,“你若只是来送纸样,大可不必在府衙门口拦我;你若敢拿官粮案消遣我,可知按律该当何罪?”
“小人不敢!”李云谦连忙按住纸样,小心地把最上面的一叠挪开——纸样底下压着个油纸包,粗油纸的边角发脆,还沾着点糙米的碎粒,是今早塞木盒时不小心蹭上的。他捏住油纸的边缘掀开,巴掌大的木牌露出来时,赵巡捕的身子明显往前倾了倾。
那是块硬木牌,正面刻着个“漕”字,笔画边缘还留着未磨平的毛刺,像是仓促间刻成的;背面划着一道歪歪扭扭的刻痕,像条小蛇,又像个没写完的“三”字。赵巡捕伸手拿起木牌,指尖摩挲着刻痕,眼神沉得厉害:“这是漕运司的腰牌,可样式不对——正经漕兵的腰牌是桃木所制,还会刻上编号,哪会用这种粗硬木,连个印记都没有?”
“这是瓦匠刘顺给我的。”李云谦急忙开口,声音都有些发颤,“刘顺上个月在漕运码头修库房,撞见有人偷运官粮,那些人要灭口,他躲了半个月才敢露面。这木牌是他从一个落水的漕兵身上捞的,那漕兵临死前说,是北老三的人买通了漕运司的人,把官粮换成了私盐,还说……还说这木牌上的刻痕,是北老三手下的记号。”
赵巡捕握着木牌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北老三?”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指尖在刻痕上顿了顿,“此人盘踞本地多年,专做漕运私活,我早就派人盯着他,可他行事缜密,一直没抓到把柄。你说的刘顺,现在在哪?”
“在布庄后巷的废弃柴房。”李云谦连忙答道,“今早我让他先去躲着,还给他带了糙米和麦饼。柴房的门轴是松的,得推左边那扇才能开,我怕……我怕北老三的人找到他,毕竟今早路过胡辣汤摊子时,我看见两个短打汉子在蹲点,眼生得很,刘顺说那是北老三的人。”
赵巡捕立刻站起身,抓起桌上的佩刀,乌木刀鞘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我派两个衙役跟你去柴房接刘顺,你跟他们走;我去趟漕运司,查查这个刻痕到底是什么来头。”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路上小心,若看见可疑之人,先躲着,别硬来——刘顺是关键证人,不能出事。”
李云谦点点头,跟着赵巡捕走出耳房时,廊下的衙役已经候着了。赵巡捕指了指两个身材魁梧的衙役,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两人立刻朝李云谦拱了拱手:“李相公,咱们现在就去布庄后巷?”
“劳烦二位差爷了。”李云谦跟着衙役往外走,路过侧门时,那两个打盹的老卒还靠在墙根,只是眼神警惕了许多,见他们走过来,都直了直身子。出了府衙,街上的人多了些,赶早集的挑夫挑着菜筐匆匆走过,卖豆腐脑的摊子冒着热气,寻常的烟火气里,却像藏着无数双眼睛,看得李云谦心里发毛。
“李相公,你说的柴房,离布庄有多远?”走在前面的衙役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咱们要不要绕着走,免得被人盯上?”
“不远,从布庄后巷穿过去,拐个弯就到。”李云谦指了指前方的巷子口,“只是方才我从布庄出来时,没看见异常,不过北老三的人既然在胡辣汤摊子蹲点,保不齐也会往布庄这边来,咱们还是走窄巷稳妥些。”
三个绕进旁边的窄巷,巷子窄得只能容两人并行,墙壁上爬着青苔,脚下的石板滑得很。李云谦走在中间,时不时回头望一眼,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跟着,可转头时又只有空荡荡的巷子。快到布庄后巷时,前面的衙役忽然停住脚,抬手示意他们噤声——巷口隐约传来撬门的声响,还夹杂着粗哑的咒骂。
“是北老三的人?”另一个衙役摸向腰间的刀,声音压得极低。李云谦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快步凑到巷口,撩起墙角的草帘往里望——柴房门口站着两个短打汉子,手里拿着撬棍,正对着左边那扇门使劲,其中一个汉子的腰间别着把短刀,刀鞘上的铜环晃着光,正是今早在胡辣汤摊子看见的人!
“糟了,他们找到这儿了!”李云谦的声音发颤,“刘顺还在里面,咱们得赶紧救他!”
“别慌。”前面的衙役按住他的肩,目光扫过巷口的地形,“咱们俩从正面过去,你绕到柴房后面,看看有没有窗户能进去——若是他们已经破门,你就喊一声,咱们前后夹击。”
李云谦点点头,猫着腰绕到柴房后面。柴房的后墙爬满了藤蔓,墙角有个小窗户,玻璃早就碎了,只用破布挡着。他轻轻掀开破布往里望,只见瓦匠缩在柴堆后面,手里攥着根木棍,脸色苍白得像纸,而那两个汉子已经撬开了门,正举着撬棍往里走,嘴里还骂着:“姓刘的,赶紧出来!北爷说了,只要你把木牌交出来,就留你全尸!”
瓦匠没应声,紧紧盯着门口,手背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李云谦心里急得冒火,正想喊衙役,就见其中一个汉子忽然朝柴堆踹了一脚,干柴“哗啦”一声散了,瓦匠的身影露出来时,那汉子举着撬棍就砸了过去!
“住手!”李云谦忍不住喊出声,同时伸手去推窗户——窗户框早就朽了,一推就开。里面的汉子闻声回头,看见李云谦时,眼神狠了起来:“好啊,还有个同伙!今天正好一起解决!”
另一个汉子也转过身,朝着窗户扑过来。李云谦往后退了一步,刚好撞上赶来的衙役。“差爷,快!”他急忙喊道。两个衙役立刻冲上前,拔出刀喝斥:“官府办案!尔等竟敢私闯民宅,还不束手就擒!”
那两个汉子见是衙役,脸色瞬间变了,对视一眼就想跑,可巷子窄,衙役早已堵住了去路。左边的汉子想从柴房后面绕,刚跑两步就被李云谦伸脚绊倒,“咚”的一声摔在地上,衙役上前一脚踩住他的背,手铐“咔嚓”一声锁了上去。
右边的汉子见状,从腰间拔出短刀就朝衙役刺去,却被另一个衙役侧身躲过,刀背重重敲在他的手腕上,短刀“当啷”落地,人也被按在了墙上。“老实点!”衙役低喝一声,手铐锁上时,汉子还在挣扎:“你们敢抓我?北爷不会放过你们的!”
李云谦顾不上看那两个汉子,急忙冲进柴房。瓦匠从柴堆里爬出来,身上沾满了木屑,左腿的裤脚又渗出血来,是方才躲的时候蹭到了柴茬。“你没事吧?”李云谦扶住他,见他只是皮外伤,才松了口气。
“我没事。”瓦匠摇摇头,目光落在门口被押着的汉子身上,眼神里满是恨意,“就是他们,上个月在码头追杀我的,就是北老三的人!”
“人已经抓住了,咱们现在就回府衙,跟赵巡捕对质。”李云谦扶着瓦匠往外走,刚到门口,就见远处跑来一个衙役,气喘吁吁地喊道:“李相公,赵巡捕让你们赶紧去漕运司!他在那儿查到了线索,说跟木牌上的刻痕有关!”
李云谦心里一动,扶着瓦匠加快了脚步。漕运司离布庄不远,穿过两条街就到了。远远望去,漕运司的大门外站着几个衙役,神色严肃,赵巡捕正站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个册子,见他们过来,立刻迎了上去:“刘顺?”
瓦匠点点头,眼神里带着疑惑:“赵巡捕,您查到什么了?”
赵巡捕把手里的册子递过来,指着其中一页:“这是漕运司的工册,上个月负责押运城北官粮的漕兵里,有个叫王三的,半个月前突然失踪了。我让人查了他的住处,发现了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块跟李云谦带来的木牌一模一样的硬木牌,只是背面的刻痕更长些,像个完整的“三”字,“这木牌上的刻痕,是北老三手下的‘记号牌’,刻痕越长,在帮里的辈分越高。王三的木牌刻痕是‘三’,说明他是北老三的亲信,而你手里的木牌刻痕短,应该是个小喽啰的。”
瓦匠盯着木牌,嘴唇哆嗦着:“是他!我在码头看见的,就是王三带着人搬官粮!他当时还说,等官粮运到私盐坊,就把所有知情人都灭口!”
赵巡捕的脸色沉到了底,转身对身边的衙役道:“立刻带人去北老三的私盐坊,还有他的住处,务必把他抓回来!另外,去查王三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衙役们领命而去,赵巡捕又看向李云谦和瓦匠,语气缓和了些:“今日多亏了你们,不然这官粮案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你们先跟我回府衙做个笔录,等抓到北老三,此案就能水落石出了。”
李云谦扶着瓦匠跟着赵巡捕往府衙走,阳光已经升得很高了,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瓦匠看着手里的木牌,忽然低声道:“没想到这木牌真能换来真相。”李云谦笑了笑,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想起今早出门时,巷口的晨光和煤烟味,原来寻常日子里的安稳,从来都不是凭空来的,总得有人拿着“木盒”里的勇气,去撞开那扇藏着真相的门。
走到府衙门口时,赵巡捕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对他们道:“放心,只要有我在,定不会让坏人逍遥法外,也不会让你们白受这场惊吓。”李云谦和瓦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松快——或许从木盒被打开的那一刻起,光就已经照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