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完最后一朵莲蕊的金线,李云谦放下针,指腹轻轻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针尾悬着的丝线还沾着点贡布的细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悠,落在桌面时,竟在雪后初晴的天光里映出丝极淡的光。
他抬眼望向窗外,方才还飘着碎雪的天空已放了晴,檐角垂着的冰棱被晒得微微发亮,偶尔有小块冰碴坠落,砸在院角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声,倒给这安静的绣房添了几分活气。
“李相公,您看这样成吗?”丫丫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小姑娘踮着脚,双手捧着理好的金线递过来。她的小手上沾了不少丝线的碎绒,指缝里还嵌着点明黄色的线絮,显然是方才理线时没少费功夫。
李云谦接过线团,指尖触到整齐缠绕的金线,温软的触感裹着细微的棉絮,比他预想中整理得还要妥帖。他笑着点头,指腹轻轻碰了碰丫丫的发顶:“比我上次理得还齐整,连线头都藏得好好的,丫丫真是帮了大忙。”
丫丫被夸得脸颊红扑扑的,攥着衣角往后退了半步,脚尖轻轻蹭着地面,小声说:“那俺明天还来帮您理线。您上回教俺的挑针绣法,俺昨晚对着油灯练了半宿,已经能绣出指甲盖大的小花瓣了。”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叠得方方正正的布帕,小心翼翼展开——那是块洗得发白的粗棉布,上面用浅粉色丝线绣着三朵歪歪扭扭的小莲瓣,针脚虽不算齐整,却看得出来每一针都格外认真。
李云谦接过布帕,指尖抚过微微凸起的针脚,眼底添了几分暖意:“进步这么快?比我第一次绣的时候强多了。”他说着,从桌角的竹筐里取出一小块素色绢布,上面用淡墨画着简易的莲瓣纹样,边缘还标注着丝线的配色。
“那正好,今日便教你如何给花瓣晕色。你看这丝线,浅粉要挨着米白铺,针脚得藏在纹样边缘,这样绣出来的花瓣才像沾了露水般软和,不会显得生硬。”
他捏起针,穿好浅粉色丝线,手腕微悬,针尖轻轻刺入绢布。“第一针要从花瓣尖上起,线拉到一半时轻轻顿一下,让丝线贴紧布面,”李云谦一边示范,一边放慢动作讲解,“第二针要压着第一针的线尾,这样针脚才不会露出来。”
丫丫凑在旁边,连呼吸都放轻了些,眼睛紧紧盯着针尖的走向,时不时用小手指在半空跟着比划,生怕错过半点细节。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轻叩木柴的声响——三下一停,再敲两下,节奏格外熟悉。李云谦抬头看向院门,眉头微舒:“是陈大哥来了。”
丫丫立刻放下手里的针线,小跑着去开门。门轴“吱呀”一声响,冷风裹着雪粒涌进来,陈长风裹着件半旧的青布棉袄,肩头和帽檐上还沾着未化的雪,手里拎着个油纸包,一进门就笑着扬了扬:“刚在巷口张婶家买的糖蒸酥酪,想着你俩绣活费眼,特意多带了一碗,还热乎着呢。”
丫丫赶紧伸手接过油纸包,又去拿陈长风肩头的棉袄:“陈大哥快进屋坐,外面冷。俺去灶房拿碗,酥酪别凉了。”
陈长风笑着应了,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走进屋时目光落在桌角的绣绷上,当即停下脚步:“你这绣品是要送去哪里?金线配莲蕊,还衬着这明黄色的贡布,看着就透着贵气,不像是寻常人家用的。”
李云谦将绣绷轻轻转了个方向,让纹样正对陈长风:“是给城里的沈掌柜绣的寿屏。他前几日来村里收蚕茧,闲聊时说他母亲下个月要过六十大寿,想讨个吉利的纹样。”
“我给他画了金莲配祥云的图样,取‘福寿绵长’的意思,他看了很是喜欢,还特意加了三成定金,让我务必在腊月二十前绣好,好赶在寿宴前挂出来。”
“沈掌柜倒是会选,这纹样确实吉利。”陈长风走到桌边,仔细看着绣绷上的莲蕊,指尖轻轻碰了碰金线,“你这针脚也细,比镇上绣坊的绣娘绣得还精致。就是这金线费眼睛,你可得多歇着点,别为了赶活累坏了身子。”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整齐的纸条,递到李云谦手里:“对了,今日来主要是给你送个信——县丞大人身边的文书托人捎话,说下月初一要去咱们村核查蚕桑户的名册。”
“还得查今年的蚕种存活率、桑叶储备量这些,让你提前把村里各家的记录整理好,到时候好一并查验,省得临时手忙脚乱。”
李云谦接过纸条,指尖扫过上面“蚕种存活率”“桑叶储备量”“缫丝产量”几个墨字,轻轻点头:“我晓得了,多谢你特意跑一趟。这几日绣活刚告一段落,正好有时间整理名册,等整理完了我再挨家核对一遍,免得出错。”
他将纸条叠好,放进腰间的布袋里,又给陈长风倒了杯热茶:“你喝口茶暖暖身子,刚送完布去县城,又跑这么远来给我送信,辛苦你了。”
“客气啥,都是一个村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陈长风接过茶杯,喝了口热茶,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冻僵的身子渐渐舒展开。
“对了,核查名册那天,文书还说要召集村里的蚕桑户开个短会,大概是说明年县里要推广新的蚕种,据说比现在的蚕种吐丝量多两成,就是得用专门的桑叶喂。”
“你到时候也记着提醒各家,让他们都去听听,说不定是个好事。”
“新蚕种?”李云谦微微一怔,随即问道,“文书没说这新蚕种好不好养?咱们村的桑叶品种和别处不一样,别到时候买了蚕种,桑叶却不合用。”
陈长风摇摇头:“没细说,只说开会上会讲清楚,还会带样本过来让大家看。你到时候多问两句就行,你懂这些,问清楚了也好跟村里各家解释。”
说话间,丫丫端着三碗糖蒸酥酪从灶房出来,瓷碗冒着淡淡的热气,甜香混着奶香瞬间漫了满屋。她把碗分别放在三人面前,自己捧着碗,用小勺挖了一点送进嘴里,眼睛立刻亮了:“张婶的酥酪还是这么甜!比俺娘做的米酒还好吃。”
陈长风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笑了:“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你要是喜欢,下次我再去镇上,给你多带两碗。”
丫丫用力点头,又想起什么,抬头看向李云谦:“李相公,俺吃完酥酪,还能接着学晕色绣法吗?方才您示范的那两针,俺还没看够呢。”
李云谦看着她期待的眼神,笑着点头:“当然可以。等你吃完,咱们就接着练,争取把那片莲瓣绣完一半。”
丫丫听了,立刻加快了吃酥酪的速度,嘴角沾着点奶渍,像只得了许诺的小猫,模样格外可爱。
窗外的天光渐渐暖了,雪后初晴的风裹着淡淡的甜香,从半开的窗缝里钻进来,拂过桌角的绣绷。贡布上的金莲沾着天光,金线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未完成的莲蕊像是被风一吹,就要在布上绽放似的,添了几分活色生香的暖意。
陈长风看着眼前的景象,喝着热茶,心里也跟着暖烘烘的——这雪后的小绣房,倒比城里的酒楼还让人觉得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