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陈长风时,日头已西斜,雪后的天暗得快,院角的积雪被余晖染成淡金色,风一吹,便有细碎的雪沫子落在李云谦的袖口。丫丫帮着收了绣绷,又把理好的金线归进竹筐,还细心地用布巾盖在上面——怕夜里受潮影响丝线光泽,才揣着没吃完的酥酪,蹦蹦跳跳地回了家,走时还不忘回头叮嘱:“李相公,您别熬夜改册子,明早俺来帮您擦桌子。”
李云谦笑着应下,锁好院门转身进屋。他从灶房拎出温水净了手,又从米缸里舀了小半碗米,添水放进陶锅,才慢悠悠地走到书桌前。木柜最下层压着那本泛黄的蚕桑册,封皮边角磨得发毛,“清溪村蚕桑记录”几个墨字被岁月浸得有些模糊,里面每一页都密密麻麻记着各家的蚕种数量、养蚕架数,还有每月的桑叶采摘量,墨迹深浅不一,有的地方还留着浅浅的修改痕迹,显然是平日里随手添改时留下的。
他将簿子摊在桌上,又取来新裁的宣纸和磨好的墨锭,指尖划过“王家:春蚕种二十张,存活率八成五”的字迹时,眉头轻轻蹙了蹙。上月王家媳妇来报数据时,明明提过最后一批春蚕得了软腐病,死了近三成,存活率其实只有七成八,当时他忙着赶沈掌柜寿屏的莲蕊绣活,竟忘了在册子上修改。“这可不能含糊,要是核查时被发现,不仅王家要受责问,村里的蚕桑补贴也可能受影响。”李云谦喃喃自语,蘸了墨的笔悬在簿子上方,却又顿住——直接涂改会让册子显得杂乱,核查的文书看了难免起疑,他索性取过宣纸,决定先把各家的记录重新誊抄一遍,遇到存疑的地方就用红笔做记号,等明日再挨家上门核对。
笔尖在纸上划过,“沙沙”声伴着陶锅里米粥咕嘟的轻响,倒也不显得冷清。抄到李家那一页时,李云谦停了笔——李家老汉今年开春在山上砍桑枝时摔了腿,至今没好利索,家里的蚕桑活计全靠儿媳一个人撑着。前几日他路过李家院,见院里晒桑叶的竹匾比往年少了一半,当时还想着抽空去问问情况,却被绣活绊住了脚。他在李家的名字旁画了个红圈,刚想往下写,就听见院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三下一组,节奏放得极缓,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犹豫。
“谁啊?”李云谦放下笔,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李家儿媳,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夹袄,领口缝着块补丁,手里拎着个旧布包,见了李云谦,局促地攥紧包带,指节都泛了白:“李相公,俺……俺是来问问蚕桑册的事。方才在村口碰见丫丫,听她说下月县里要派人来核查名册,俺家今年的蚕种存活率,俺怕当初报得不准,想着跟您说一声,别到时候出岔子。”
李云谦侧身让她进屋,又从灶房端来刚温好的热水,递到她手里:“别着急,坐下来慢慢说。你家今年春蚕种是十五张,后来夏蚕补了五张,没错吧?”李家儿媳接过水杯,双手紧紧捧着,指尖沾着的寒气慢慢被暖意化开,她点点头:“是哩。春蚕还好,就是夏蚕那阵天太旱,山上的桑叶长得慢,俺家的桑叶不够喂,有两张蚕种没撑过去,存活率俺算着是七成,可上次报的时候,俺怕您觉得数太少,就多报了半成……”
“这数据可不能掺假。”李云谦拿出誊抄的宣纸,在李家那栏旁添了个红圈,“核查是为了摸清村里的蚕桑真实情况,要是报高了,明年县里按这个数配新蚕种、发桑叶补贴,反而会不够用,到时候吃亏的还是自家。你把真实的数量告诉我,我现在就改过来,明日我再跟你核对一遍,保证没错。”李家儿媳听了,脸上的愁绪散了些,小声报出真实的数字:“春蚕存活率八成三,夏蚕七成,秋蚕没敢养——俺家老汉要吃药,俺一个人顾不过来两季蚕。”
李云谦一一记在纸上,又问道:“那桑叶储备够不够过冬?明年要是想养春蚕,得提前把干桑叶晒好,还得翻修一下蚕房防潮。”“够呢,俺秋天多采了些桑叶,都晾成干的藏在柴房的架子上,底下垫了油纸,潮不着。”李家儿媳说着,从布包里掏出几个晒干的柿子,个个饱满,表皮裹着层白霜,她把柿子轻轻放在桌上:“这是俺家后院柿子树上结的,甜得很,您尝尝。麻烦您帮俺改册子,俺也没别的好东西谢您,这点心意您别嫌弃。”
李云谦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一个,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甜意顺着舌尖漫开:“举手之劳,不用谢。册子改好后,我明天上午给你送过去核对,你放心。”送走李家儿媳,天已经全黑了,陶锅里的米粥也熬得浓稠,散发着淡淡的米香。李云谦盛了碗粥,就着咸菜吃了,又回到书桌前继续誊抄。
抄到张家时,他又想起张家的小子——前几日那半大的孩子还跑到绣房,说想去镇上学缫丝,想让他帮忙问问镇上染坊收不收学徒。张家就这一个儿子,要是真去了镇上,家里的三亩桑田和蚕房恐怕就得荒了。他在张家的名字旁也画了个红圈,打算明日去问问张家老两口的想法。正想着,油灯突然“噼啪”响了一声,灯花掉在宣纸上,留下个小黑点。李云谦赶紧用指尖捻掉,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轻轻叹了口气——这册子里记的不只是冰冷的数字,更是村里二十多户人家的生计,半点都马虎不得。
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又蘸了墨,继续往下写。窗外的风更紧了,刮得窗纸“呜呜”响,像是在低声絮语,可屋里的油灯亮着,陶锅里剩下的米粥还冒着余温,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倒让这寒夜多了几分安稳。等把最后一家的记录誊抄完,已是深夜,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雪地上,映出一片淡淡的银辉。李云谦把誊好的宣纸和原册仔细叠在一起,放进带锁的木盒里,又吹灭了油灯。
他走到窗边,望着院角那棵光秃秃的桑树枝,心里慢慢盘算着:明日一早先去核对有红圈的几家,中午回来把寿屏的金线再理一遍,下午教丫丫绣莲瓣晕色,要是时间够,还得去镇上问问沈掌柜,看寿屏的外框要不要提前定制……想着想着,困意渐渐涌上来,李云谦打了个哈欠,转身铺好床,准备歇息——明日还有不少事要做,得养足精神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