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凯兰所在的房间,是一柄即将落下的、闪烁着冰冷寒光的审判之刃。
那么,一墙之隔的、由废弃马厩临时改建而成的庇护所,就是那柄利刃之下,早已被碾碎、被践踏、只剩下痛苦呻吟的…尘埃。
利安德·圣言,行走于尘埃之中。
空气里,混杂着酸腐的麦汤、廉价的伤药、以及…汗水与恐惧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这里没有圣殿的庄严,没有秩序的冰冷,只有生命在最底层、最卑微、最赤裸的状态下,所散发出的、原始的、令人心碎的恶臭。
一个母亲,正抱着她那因为高烧而浑身抽搐的孩子,无声地流泪。她的嘴唇干裂,眼神空洞,仿佛她的灵魂,已经随着那个进入骸骨平原后再也没有回来的丈夫,一同,被风沙所掩埋。
一个断了腿的佣兵,正靠在长满了青苔的墙角,用一种梦呓般的、充满了恐惧的语调,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向身边每一个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的人,讲述着他那个失踪的、名叫“铁锤”的同伴,是多么的强壮,多么的勇猛。
更多的人,只是沉默。
他们蜷缩在肮脏的草堆里,像一群被暴雨淋湿的、瑟瑟发抖的鹌鹑。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如出一辙的、麻木的、被恐惧彻底榨干了所有表情的…空白。
这里,是绝望的国度。
而利安德,是这片国度里,唯一的光。
“别怕,孩子会没事的。”
他的声音,温和、沉静,像一道清澈的溪流,流过那位母亲干涸的心田。
他蹲下身,轻轻地,将他那只干净的、温暖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手,放在了那个抽搐的孩子滚烫的额头上。
金色的、柔和的圣光,从他的掌心,缓缓地,流淌出来。
那光,不耀眼,不灼热,它像母亲的抚摸,像最温暖的拥抱,带着一种…源于神只慈悲的、不容置疑的生命力。
在圣光的照耀下,孩子那因为高烧而涨红的皮肤,渐渐恢复了正常的颜色。他那急促的、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最后,他甚至,在睡梦中,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微弱的呓语。
那位母亲,那双早已流不出眼泪的、干涸的眼睛里,终于,重新,亮起了一丝…名为“希望”的光彩。
她抓住利安德的长袍,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了那冰冷的、满是泥土的地面上。
她没有说“谢谢”。
因为,任何语言,在神只的恩典面前,都显得…苍白而亵渎。
利安德微笑着,扶起了她。
他又从自己那看似普通、实则被施加了“空间拓展”符文的行囊里,取出了一块松软的、还带着麦香的白面包,和一小瓶干净的、能补充体力的炼金药水,递给了她。
然后,他走向下一个需要被治愈的人。
他治好了那个断腿佣兵的骨折。金色的光芒中,那错位的、惨白的骨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愈合、对接。那足以让最坚强的战士都发出惨叫的剧痛,被圣光的力量,温柔地抚平。
他为那些在恐慌中互相踩踏而受伤的镇民,清洗伤口,施加“愈合”神术。
他分发着食物和药品,用最温和的语调,安抚着那些因为亲人失踪而濒临崩溃的灵魂。
他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神圣的工匠。
用名为“圣光”的针线,和名为“慈悲”的血肉,试图,将这个早已支离破碎的、由无数颗绝望之心组成的庇护所,重新,缝合成一个…完整的、有希望的模样。
他做得很好。
他一直,都做得很好。
他是利安德·圣言。
他是…圣光的疗愈者。
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信仰。
然而…
当他治好那个断腿佣兵,而那个佣兵,在千恩万谢之后,依旧用那种充满了恐惧的、梦呓般的语调,向他询问“我的‘铁锤’…他会回来的,对吗?牧师大人?”的时候——
利安德那温和的、仿佛永远不会被任何事物所动摇的微笑,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
他治好了他的腿。
但他,治不好他那颗…已经被恐惧所占据的、破碎的心。
他发现。
他每治愈一个人的身体,那个人,就会用一种…更加绝望的、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眼神,望着他。
他们问他,他们的儿子,他们的丈夫,他们的兄弟…那些进入了骸骨平原,就再也没有回来的人…他们,还活着吗?
他们问他,那个…“会吃人的大地”,是真的吗?
他们问他,神只,为什么会允许,如此邪恶、如此污秽、如此…无法被理解的东西,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他们的问题,像一根根看不见的、冰冷的、淬了毒的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了他那颗由纯粹信仰所构成的、温暖的心脏。
他能用圣光,缝合皮肉。
但他能用圣光,缝合一段…被恐惧啃噬得千疮百孔的记忆吗?
他能用神术,驱散病痛。
但他能用神术,驱散那种…根植于血脉最深处的、在面对一种无法被命名、无法被理解、甚至无法被想象的‘天敌’时,所产生的、最原始的、如同动物般的…战栗吗?
他不能。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如此无力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的圣光,可以带来温暖,可以带来慰藉,可以带来…暂时的、虚假的希望。
但,它无法…根除恐惧。
因为,这里的恐惧,不是来自黑暗。
不是来自那些…可以被圣光驱散的、邪恶的、有具体形态的…敌人。
这里的恐惧…
来自…未知。
来自…一种全新的、无法被定义的、甚至…无法被称之为“邪恶”的…“现象”。
它就像…一片灰尘。
一片…从骸骨平原吹来的、无处不在的、冰冷的、代表着死亡与渺小的…灰尘。
他的圣光,可以照亮这片灰尘。
但,它无法…让这片灰尘,消失。
他分发着面包,但人们只是麻木地,将面包塞进嘴里,他们的眼神,依旧空洞,仿佛他们咀嚼的,不是食物,而是…与他们那些失踪的亲人一样,早已化为尘土的…绝望。
他吟唱起安抚人心的圣歌,但人们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被救赎的喜悦,只有…一种更深的、仿佛在为自己提前哀悼的…悲伤。
他失败了。
以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更彻底的、更本质的方式,失败了。
他感到了…疲惫。
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一种…信仰上的、灵魂深处的…动摇。
他走到庇护所最阴暗的一个角落,一个…连他自己的圣光,都无法完全照亮的角落,缓缓地,坐了下来。
他低下头,双手合十,开始了他每天,都必须进行的、雷打不动的晚祷。
这是他力量的源泉。是他与神只沟通的桥梁。是他在面对世间一切苦难时,都能保持内心平静的、最后的…壁垒。
他向圣光祈祷,祈求指引。
【我的神啊…】
【我该如何…去安慰这些,连灵魂,都已经被恐惧所风化的子民?】
他向圣光祈祷,祈求力量。
【我的神啊…】
【我该如何…用您赐予我的这双手,去对抗一场…连大地本身,都已成为帮凶的战争?】
他向圣光祈祷,祈求答案。
【我的神啊…】
【您所定义的‘邪恶’,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如果,一种存在,它不杀戮,不憎恨,不带来瘟疫,不散播仇恨…它只是…在‘生长’…】
【那它…还是‘邪恶’吗?】
【我们…还有资格,去‘审判’它吗?】
他的祈祷,虔诚、恳切、充满了困惑与痛苦。
然而…
没有回应。
他的祈祷,像一颗石子,沉入了一片…名为“未知”的、死寂的、无底的深海。
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神…沉默了。
或者说…他所信奉的那位、代表着“秩序”与“善恶分明”的神只,它的“语言库”里,根本就…没有可以用来回答他这个问题的…词汇。
因为,利安德所面对的,是一种…更古老的、在“善”与“恶”这两个概念,尚未被人类所定义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亿万年的…宇宙法则。
那就是…吞噬。
那就是…生长。
那就是…一个更高级的生命形态,将一个更低级的生命形态,当作养料,以维持自身存在的、冷酷的、不带任何情感的…自然循环。
在这样的法则面前,人类的道德,人类的信仰,人类那点可怜的、自以为是的“慈悲”…
又算得了什么呢?
利安德缓缓地,放下了他那双合十的手。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了那些…在庇护所里,如同尘埃般,蜷缩着、颤抖着、等待着未知命运降临的…人们。
他那双清澈的、总是充满了希望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了一抹…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灰暗。
他感觉,自己,和他们一样。
都是…尘埃。
唯一的区别是,他这粒尘埃,会发光。
但,发光的尘埃,终究,也还是尘埃。
风来时,一样,会被吹散。
他站起身,拍了拍长袍上,那本不存在的灰尘。
他脸上的微笑,重新变得温和、悲悯、无懈可击。
他必须回去。
回到凯兰的身边,回到那柄即将挥下的、审判的利刃旁边。
他必须,继续,扮演好他那个…“圣光疗愈者”的角色。
他必须,继续,用他那已经开始变得苍白无力的光,去包裹住那些…即将被碾碎的尘埃。
哪怕,这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徒劳的、注定失败的…表演。
因为,他是利安德·圣言。
他是…圣辉之刃的牧师。
这是他的…责任。
而责任,有时,比信仰,更沉重。
也更…无法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