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高大的男人,从垂死的战马身旁翻滚起身,动作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的坐骑,而是一件被耗尽了能量后、随手丢弃的工具。尘土与血污在他身上结成了一层坚硬的甲壳,唯有那双灰色的、死水般的眼睛,穿透了弥漫的烟尘,精准地、毫无畏惧地,锁定了峡谷高处那个身披圣光铠甲的身影。
“——不准动!”
一道黑色的闪电,比声音更快!
塞拉斯·夜影的身影如鬼魅般从岩石的阴影中剥离,下一瞬,他那柄淬了剧毒的匕首,已经如同毒蛇的獠牙,冰冷地、紧紧地,贴上了男人那布满胡茬的、粗糙的脖颈。动脉的搏动,隔着一层薄薄的刀锋,清晰地传来。
“你是谁?”塞拉斯的声音嘶哑、冰冷,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说错一个字,你的喉咙就会变成一个漂亮的、喷血的洞。”
男人没有看他。
甚至没有看那柄足以在三息之内夺走他性命的匕首。
他依旧死死地盯着凯兰。那眼神,复杂到无法形容。有审视,有评估,有最后一丝希望的燃烧,也有一种……属于同类之间的、看透了死亡的麻木。
“我叫巴纳比。”他开口,声音如同被砂石反复打磨过的皮革,粗粝而沉重,“审判庭,第一‘净化’联队,士官长。”
——审判庭!
这个词,像一滴滚油溅入了烈火!
塞拉斯握着匕首的手猛然收紧,刀锋瞬间划破了巴纳比的皮肤,一道细微的血线缓缓渗出。
“马尔萨斯的……狗?”塞拉斯的语调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的厌恶与杀意。
“我带来……一份命令。”巴纳比对脖颈上的刺痛恍若未觉。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怀中掏出那封被体温焐热的、带着他耻辱烙印的羊皮纸信。火漆上那枚燃烧之眼的徽记,在峡谷幽暗的光线下,仿佛在流淌着鲜血。
他没有递给近在咫尺的塞拉斯。他只是举着信,目光依旧锁定着凯兰。
“——来自大审判官。”
……
凯兰从高处一跃而下,落地无声。他没有理会塞拉斯那紧绷的、如同猎豹般的姿态,径直走到巴纳比面前,接过了那封信。
信纸很轻。
却仿佛承载着一座山脉的重量。
他撕开火漆。
展开羊皮纸。
寂静。
只有风在哭嚎。
凯兰的脸,是一片被冰雪覆盖的湖面,看不出任何波澜。但伊琳娜能看到,他握着信纸的指节,正在一节一节地变白,手背上,青筋如愤怒的、盘虬的树根般缓缓凸起。
“……哈。”
一声短促的、冰冷的、充满了极致嘲讽的轻笑,从凯拉的唇边溢出。
他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那坚韧的羊皮纸,在他那足以捏碎钢铁的掌心中,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痛苦的呻吟。
“他命令我们?”凯兰缓缓抬头,那双总是燃烧着圣光的金色眼眸,此刻却像是两块被浸入深海的、即将熄灭的余烬,只剩下冰冷的、暗红色的怒火,“他命令我们,带着‘神殿的武器’,去为他那可笑的‘最终净化’,献上我们最后的价值?”
“……这是……陷阱。”塞拉斯的声音如同冬夜的寒冰,“那个疯子,想把我们也一起拖进地狱!他想抢走我们的武器!”
“不。”
巴纳比终于开口了。他那死水般的灰色眼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向了那团被揉成废纸的“命令”。
“那不是命令。”
“——那是一个疯子……最后的……哀嚎。”
他不再理会脖颈上的匕首,而是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撕裂伤口般的语调,将悔罪堡那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一五一十地、不带任何修饰地,倾泻而出!
“……补给线……断了。”
“……没有食物了。三天前,我们就开始啃食皮甲和战马的尸骸。”
“……腐化的瘟疫在蔓延。昨晚,第三营有十七个兄弟,在睡梦中,身体就那么……融化了。变成了一滩绿色的、发臭的烂泥。”
“……马尔萨斯疯了。他杀了军需官,因为军需官告诉他,粮仓里只剩下老鼠。他又吊死了两个抱怨的百夫长,罪名是……‘信仰不纯’。”
“……我们被围困着。不是被那个泥潭怪物。是被饥饿,被疾病,被我们自己审判官的疯狂……活活围死了。”
“……现在……他准备让我们所有人……发起一次……自杀式的冲锋。为了他那狗屁的、最后的荣耀。”
巴纳比的叙述,没有一丝情感。他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遥远的故事。但正是这种极致的平静,才蕴含着最深邃的、足以将人灵魂冻结的绝望!
寂静峡谷,在这一刻,变得比它的名字更加……死寂。
塞拉斯握着匕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
“……所以……”他干涩地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你来这里……是想让我们……去救那个……准备杀了你们所有人的……疯子?”
“我不是来救他。”巴纳比缓缓摇头,他那双灰色的眼睛,扫过圣辉之刃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那个总是沉默地站在凯兰身后的、背着巨大药箱的牧师身上,“……我是来……救我的兄弟们。”
“……他们之中,有很多人,也曾是虔诚的信徒。有很多人,只是被煽动的、可怜的农夫。他们……罪不至死。”
“……至少……不该以这种方式……死。”
……
十字路口。
一个无形的、由鲜血与尸骸铺就的、通往不同地狱的十字路口,就这样蛮横地、不容拒绝地,出现在了圣辉之刃的面前。
“——不行!”
塞拉斯是第一个,也是最激烈地发出反对声音的人!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孤狼,来回踱步,眼神凶狠。
“这是一个圈套!一个最愚蠢、最明显的圈套!马尔萨斯是什么人?他会求援?他宁愿拉着所有人一起死,也绝不会向我们低头!这是陷阱!他想把我们骗过去,然后用他那些狂信徒的命,来换我们的武器!换我们的命!”
“——就算不是陷阱!”他猛地停下脚步,指着悔罪堡的方向,几乎是在咆哮,“——那又怎样?!让他们死!让他们被那个泥潭怪物一口一口地吃掉!让他们为自己的愚蠢和狂热付出代价!这难道不是他们应得的报应吗?!我们为什么要为了一群曾经想把我们烧死的敌人,去冒全军覆没的风险?!我们的任务!我们自己的使命呢?忘了先知的预言了吗?!忘了那条还藏在首都的毒蛇了吗?!忘了那支还在我们屁股后面追杀的亡骨猎杀队了吗?!”
他的每一个质问,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众人心头。
是啊。
为什么要救?
凭什么去救?
“……从战略上讲……”伊琳娜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看着地上那张被风吹动的地图,蓝色的眼眸中,闪烁着冰冷的、属于学者的理智光芒,“……塞拉斯说得不对。”
“什么?!”塞拉斯猛地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我不是在谈论道德。”伊琳娜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我是在谈论……生存。”
“……那支净化军,有近三千人。三千名训练有素的、装备精良的士兵。如果他们被沃拉克‘消化’……你想象过那会是怎样一个场景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遍体生寒。
“……沃拉克,会瞬间得到三千具全新的、更强大的亡骨士兵。它会得到足以武装一支军团的精良铠甲和武器。它会从那些士兵的记忆中,学会审判庭所有的战术、弱点、甚至是……他们对火焰和圣光的抗性!它的力量,不是简单的叠加,而是会发生……质变!它会从一个盘踞在荒野的怪物,进化成一个拥有智慧、军队、和无穷力量的……亡灵君主!”
“……到那时……”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我们今天见死不救,就是在为明天,亲手锻造一个我们……绝对无法战胜的敌人。”
“……所以……”她的结论,冰冷而残酷,“……拯救他们,不是为了他们。”
“——是为了我们自己。”
利安德的脸色苍白如纸。他看着伊琳娜,又看了看塞拉斯,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最痛苦的天人交战。理智告诉他伊琳娜是对的。情感告诉他塞拉斯也没错。而他的信仰……他的信仰,却在逼迫他做出那个最天真、也最艰难的选择。
“……他们……也是生命……”他最终,还是用蚊蚋般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
“哈!什么?”塞拉斯冷笑,“一群举着屠刀的生命?”
“够了!”
一声低沉的、压抑着无尽怒火与疲惫的断喝,终止了所有的争吵。
是凯兰。
他缓缓地,将手中那团早已不成样子的信纸,展开,铺平。
他看着那上面,马尔萨斯那狂傲而扭曲的字迹。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男人,在写下这封信时,那张因屈辱而涨红的脸。
他恨他。
是的,他恨不得亲手将此人送上绞架。
但是……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是那个在无尽淤泥中,向他发出最后祈求的、属于乔里茨(赫克托)的灵魂。
“……解放我们……”
什么是解放?
从怪物的腹中解放,是解放。
那么……
从一个疯子的思想囚笼中,将那些被蒙蔽的、即将被当作祭品献祭的灵魂解救出来……
那……算不算……也是一种……解放?
他抬起头。
目光扫过争执不休的队友,扫过那个满脸写着“求求你”的、绝望的老兵,最后,投向了峡谷之外,那片被阴云笼罩的、无尽的荒野。
他的身后,是精心布置的、通往“胜利”的陷阱。
他的眼前,是两条通往不同地狱的、无法回头的道路。
一条,是理智与自保。
一条,是信念与豪赌。
整个骸骨平原的战局。
甚至……整个世界的命运。
都在等待着他,这个被先知称为“棋子”的男人,做出最后的、属于他自己的……选择。
峡谷的风,骤然变大,吹动着他金色头发,也吹动着他那颗早已伤痕累累、却又在废墟之上,重新开始跳动的心脏。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夹杂着死亡气息的空气,让他的头脑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终于,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