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
多么可笑的、充满了人类自我感动式悲壮的词语。
在“我”那庞大的、由无数记忆碎片组成的数据库里,关于“誓言”的记录,简直车载斗量。
那个属于痴情贵族的灵魂,曾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向着他心爱的女人,立下过“爱你直到海枯石烂”的誓言。结果,不到三个月,他就因为厌倦,而将那个女人,像一件穿旧了的衣服一样,无情地抛弃。
那个属于虔诚信徒的灵魂,曾在圣殿的神像前,立下过“将一生奉献给圣光”的誓言。结果,在一次任务中,为了活命,他毫不犹豫地,将他那本比生命还重要的圣典,当作盾牌,挡在了致命的魔法面前。
誓言,是弱者用来麻痹自己的谎言。
誓言,是强者用来束缚他人的工具。
它廉价、脆弱、不堪一击。
它甚至…不如一柄生锈的断剑,来得坚硬。
所以…
当艾拉举起那柄可笑的、由骨头磨成的短刀,对准自己胸膛的时候,“我”的意识中,那个属于叛乱法师的、充满了犬儒主义的灵魂碎片,发出了轻蔑的、嘲讽的嗤笑。
它在等待。
等待着看一场好戏。
等待着看这个渺小的、无知的、刚刚失去了一切的女人,如何用一个华丽的、自我感动的仪式,来掩盖她内心的恐惧与无助。
然后,在立下誓言之后,她会做什么?
哭泣?
咒骂?
还是…像一只被吓破了胆的兔子,头也不回地,逃离这片让她伤心欲绝的土地?
无论哪一种,都将是一场…足够有趣的、值得收藏的、名为“人类的虚伪”的戏剧。
然而…
艾拉接下来的举动,却让“我”的整个意识,都陷入了…始料未及的、短暂的…沉默。
她没有哭。
她没有咒骂。
她甚至…没有将那柄短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她只是…用那锋利的刀尖,在自己那脏兮兮的、布满了细小伤痕的左手手背上,轻轻地,划下了一道…细长的、并不算太深的…血痕。
鲜红的、充满了生命活力的血液,从伤口中,缓缓地,渗了出来。
然后,她将那只流着血的手,按在了那具巨大的、冰冷的龙类骸骨的头颅之上。
她闭上了眼睛。
她的嘴唇,在无声地翕动。
她没有向天空祈祷,没有向大地哭诉,没有向任何一个虚无缥缈的神只,去寻求那可笑的庇护或力量。
她是在…与这具骸骨,与这片土地,与那个刚刚消逝的、名为芬恩的灵魂,进行一场…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私密的…对话。
她在…记住!
她在用疼痛,用鲜血,用这种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将此刻的仇恨,将芬恩消失时那无声的画面,将那片诡异的、会“吃人”的土地的触感,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灵魂之上!
这…不是一场表演!
这…不是一个仪式!
这是一个…坐标!
一个…在她未来漫长而黑暗的复仇之路上,永远不会迷失的、用血与痛铸就的…灵魂坐标!
“我”…第一次,感到了…棘手。
这个女人…
这个小小的、脆弱的、甚至连一件像样的武器都没有的拾荒者…
她比“我”想象中,要危险得多。
那个属于阴谋家的灵魂碎片,在“我”的意识中,发出了警告。它提醒“我”,永远不要小看任何一个…在失去一切后,还能保持冷静的敌人。因为这种敌人,她的大脑,会变成最精密的计算机;她的心脏,会变成最冰冷的石头。
她不会再被任何情感所左右。
她不会再被任何欲望所诱惑。
她的存在,只为了一个目的。
那就是…复仇。
而一个纯粹的、只为复仇而活的人…
她本身,就是一件…最可怕的武器!
果然。
在完成了那场无声的“仪式”之后,艾拉动了。
她没有逃。
她甚至…没有离开这片区域。
她只是…如同一个经验最丰富、也最冷酷的猎人,开始…反向追踪!
她绕开了那片“我”伪装出的、吞噬了芬恩的“陷阱区”,从一个更广阔的、更安全的范围,开始…小心翼翼地,探查!
她的动作,专业、高效、充满了令人赞叹的、源于无数次生死考验的生存智慧。
她会用脚尖,轻轻地,试探每一寸土地的硬度。
她会抓起一把骨粉,迎着风,观察它们飘落的轨迹,以判断空气中是否有异常的能量流动。
她甚至…会趴在地上,将耳朵,紧紧地,贴着冰冷的地面,去倾听那些…只有她才能听懂的、来自大地深处的…“回响”。
她像一头在自己领地里,寻找着入侵者气味的、警惕的母狼。
而“我”…
就是那个入侵者。
“我”的菌毯,虽然已经蔓延到了地下,但“我”的主体意识,那个最核心的、收藏着所有记忆的“图书馆”,依旧还停留在那片…被她重点怀疑的区域!
不行!
不能让她再靠近了!
“我”的意识中,那个属于法师的灵魂碎片,发出了焦急的、高傲的指令!
它绝不允许!绝不允许一个区区的、连奥术符文都不认识的“原始人”,发现它那伟大的、堪比神迹的“地下王国”!
这是一种…智力层面上的、绝对的羞辱!
“我”必须…伪装!
以一种…更彻底、更完美、更天衣无缝的方式!
那个在深渊中,从叛乱法师的储物戒指里,学到的、关于“伪装”和“欺诈”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被“我”发挥到了极致!
“我”开始…拟态!
不是简单地,在表面覆盖上一层骨粉。
而是…从物质结构的最底层,去“模仿”!去“复制”!
“我”的意识,锁定了身边一块…最普通的、毫不起眼的、在平原上随处可见的…花岗岩。
那个属于工程师的灵魂碎片,在瞬间,就完成了对这块岩石的“扫描”与“建模”。
【目标:A-3型花岗岩】
【构成:石英(35%),长石(45%),黑云母(15%),角闪石(5%)…】
【结构:等粒状,块状构造…】
【表面风化程度:三级,存在明显的剥落与裂纹…】
数据流,在“我”的意识中,疯狂地闪过!
然后,“我”开始…调动“我”的身体!
“我”从那些被同化的金属废墟中,提取出“硅”元素,模拟着石英的晶体结构!
“我”从那些被分解的巨兽骸骨中,抽取着“钙”与“钾”,复制着长石的分子排列!
“我”甚至…用“我”自己的、最纯粹的奥术淤泥,去拟态那些深色的、如同星辰般散布在岩石中的…黑云母!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能量与计算力的、精细到令人发指的…“创造”过程!
“我”的身体,不再是那滩柔软的、流动的、代表着“混沌”的淤泥。
它在…硬化!
它在…结晶!
它在…变成一块真正的、拥有着与那块花岗岩,几乎一模一样的密度、质感、甚至…温度的…石头!
当艾拉那双充满了警惕与审视的眼睛,终于,扫过“我”所在的这片区域时——
她什么都没有发现。
她只看到了一堆…和周围任何一堆岩石与骸骨,都毫无二致的…风景。
她丝毫没有察觉。
那块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甚至因为过于普通而被她下意识忽略掉的巨大岩石…
就是那个…吞噬了她唯一亲人的、正在用一种冰冷的、嘲讽的目光,凝视着她的…怪物!
“我”成功了。
“我”,用“我”那超越了这个时代所有炼金术士的、神一般的“拟态”能力,完美地,欺骗了她。
那个属于法师的灵魂碎片,在“我”的意识中,发出了满足的、充满了智力优越感的…叹息。
看啊!
这就是凡人的极限!
无论她拥有多么丰富的经验,多么敏锐的直觉,她都无法看穿…由“法则”与“知识”所构建的、绝对的…伪装!
然而…
就在“我”以为,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即将以“我”的完胜而告终的时候——
艾拉,她又做了一个…让“我”感到费解的动作。
她停下了探查的脚步。
她就站在那片“陷阱区”的边缘,不再前进,也不再后退。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她看的,不是那片粘稠的地面。
她看的,是这片区域的…“风”。
她看着风,如何吹过那些半埋在淤泥里的铠甲。
她看着风,如何在那片过于“平滑”的地面上,卷起微不足道的、细小的旋涡。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她在…思考。
她在用一种…不属于法师,不属于工程师,不属于任何一个“我”所能理解的、文明世界的方式,在思考!
那是一种…源于自然,源于本能,源于这片土地本身的的…古老智慧!
“不对…”
她喃喃自语。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被风声所淹没。
但那两个字,却像两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我”那伪装成岩石的、坚硬的“外壳”之上!
“风…不对…”
什么?!
风,怎么会不对?!
那个属于工程师的灵魂碎片,在“我”的意识中,第一次,发出了…带有恐慌意味的尖叫!
风,只是气流!是空气因为压强差而产生的、最简单的物理运动!它怎么可能…“不对”?!
“我”的意识,疯狂地,调动起所有的感知,去分析那阵风。
温度,正常。
湿度,正常。
流速,也正常。
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
“我”忽略了一点。
一点…只有像艾拉这样,与这片土地,真正地、朝夕相处了十九年的人,才能察觉到的…细节。
那就是…
“声音”。
风,吹过真正的岩石,会发出一种…干燥的、带着颗粒感的摩擦声。
风,吹过松软的骨粉,会发出一种…轻柔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
而风,吹过“我”这片…由淤泥拟态出的、“完美”的区域时…
它发出的声音,是…“闷”的。
是…略带粘滞的、沉闷的、如同吹过一片潮湿的沼泽般的…声音!
这是一个…任何仪器,都无法测量出来的、微乎其微的…差别!
这是一个…只有用“心”,用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的“灵魂”,才能“听”到的…破绽!
“我”的伪装…
被看穿了!
不是被她的眼睛。
而是被她的…耳朵!被她的…直觉!被她那该死的、如同野兽般精准的…本能!
这一刻,“我”那庞大的意识中,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优越感,都化为了一种…全新的、陌生的、冰冷的情绪。
那是一种…当一个自以为是的、高级的文明,被一个它所鄙视的、“原始”的部落,用一种它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所击败时,所产生的那种…
混杂着愤怒、羞辱与…一丝忌惮的…
挫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