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拉那句如同谶语般的话语——“未来,来向我们讨债了”——像一块无形的墓碑,重重地压在了温泉谷地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之上。
寂静。
比死亡更沉重的寂静。
希望,那件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从巨塔之巅夺回的、名为“风暴之心”的圣物,已经变成了一捧冰冷的、毫无价值的尘埃。他们最大的倚仗,他们对抗那无尽污秽的唯一底牌,以一种最惨烈、最讽刺的方式,宣告了它的终结。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们变成了一群被拔光了利爪和牙齿的困兽。
这意味着,下一次,当沃拉克那进化得更加恐怖的战争化身再次降临时,他们将没有任何手段可以与之抗衡。
绝望,如同山谷中弥漫的、湿冷的雾气,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了每个人的骨髓。那刚刚在巴纳比的怒吼下被强行凝聚起来的联盟,在这份足以压垮神明的绝望面前,再次出现了崩裂的迹象。
“我们……我们完了……”
一个年轻的前审判庭士兵,第一个崩溃了。他丢掉了手中的战斧,双手抱着头,发出了野兽般的、压抑的呜咽。
“都是因为他们!是他们!”他的手指猛地指向了那片被圣光包裹的、凯兰和伊琳娜所在的角落,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了旧日信仰的狂热与偏执,“是那个伪善的圣骑士!是他那不洁的力量激怒了神明!是那个该死的奥术师,她用异端的魔法玷污了圣物!是他们毁了我们最后的希望!”
这句充满毒液的指控,像一根被点燃的导火索,瞬间引爆了营地里那颗早已不堪重负的炸药桶。
“闭嘴!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杂碎!”一名忠于凯兰的老兵猛地站起,拔出了腰间的长剑,“是谁把你们从悔罪堡那个地狱里救出来的?!是谁为了保护你们这些‘纯洁’的信徒而倒下的?!你的良心被沃拉克的淤泥吃了吗?!”
“救我们?他只是想利用我们!审判官大人说得对,他们都是异端!”
“放屁!马尔萨斯那个疯子已经把你们的脑子都烧坏了!”
“你敢侮辱审判官大人!”
“我就侮辱了!那个把你们当炮灰的懦夫!”
“锵——!”
刀剑出鞘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刺耳。那刚刚被压下去的、源自不同信仰的仇恨,在绝望的催化下,以一种更猛烈、更丑陋的方式,彻底爆发。
联盟,在这一刻,名存实亡。它即将被内讧的烈火,烧成一地可悲的灰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都给我……住手!”
一声沙哑、沉重、却蕴含着雷霆般意志的怒吼,如同一柄巨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是巴纳比。
这位满身伤痕、疲惫得几乎站不稳的老兵,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两拨剑拔弩张的人群中间。他没有去看任何人,他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堆篝火。
他缓缓地,将自己那柄陪伴了他半生的、沾满了无数污秽之物鲜血的战斧,狠狠地插进了火堆旁的泥土里。
“够了。”
巴纳比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源自尸山血海的威严。
“争吵。指责。内讧。这就是你们想出来的、活下去的办法吗?”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前审判庭士兵的脸,那眼神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失望的悲哀。
“你们还在为那个已经抛弃了你们、甚至想把你们当成祭品的疯子辩护吗?你们还在用他灌输给你们的那些早已腐烂的教条,来攻击你们的救命恩人吗?”
他猛地转过身,指向另一边那些义愤填膺的圣辉之刃老兵。
“还有你们!你们以为自己很高贵吗?你们以为自己的信仰就绝对正确吗?如果不是凯兰指挥官的仁慈,你们会回头去救这些曾经想把你们烧死的人吗?!”
两边的人,都在他这毫不留情的质问下,羞愧地低下了头。
巴纳比深吸了一口气,山谷里冰冷的空气,让他那被战火灼烧过的肺部一阵刺痛。他没有停下,他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他缓缓走到那片包裹着凯兰与伊琳娜的、微弱的圣光之前。他看着那两个为了拯救所有人而几乎付出了一切的身影,他那颗饱经风霜的、属于凡人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情感所攫住。
他猛地转过身,面向所有人,他的声音,不再是怒吼,而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沉重的宣言。
“抬起你们的头!看看你们的周围!看看这片废墟!”
“我们没有审判庭了。我们也没有圣辉之刃了。那些名号,那些狗屁的荣耀和偏见,都和悔罪堡的断壁残垣一起,被埋葬在了那片该死的土地上!”
“我们现在什么都不是!我们只是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可怜的幸存者!我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们还活着!”
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剖开了每个人用信仰和身份伪装起来的、脆弱的外壳。
“你们问我,我们的敌人是谁?”
“我告诉你们!我们共同的敌人,是那个想把我们所有人都变成它腹中食粮的、无形的怪物!更是我们自己心里那该死的傲慢、愚蠢和偏见!”
巴纳比伸出他那只缠着绷带的、粗糙的手,指向了昏迷中的凯兰。
“看看他!一个圣骑士!他为了谁倒下的?!为了我们!为了我们这群曾经视他为‘异端’的渣滓!”
他又指向了不省人事的伊琳娜。
“再看看她!一个奥术师!她为了谁耗尽了灵魂?!为了稳住那个能拯救我们所有人的希望!”
“他们没有审判我们!他们没有区分我们谁是‘纯洁’的,谁是‘有罪’的!在他们眼里,我们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需要被拯救的、活生生的人!”
这番话,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每一个前审判庭士兵的脸上。他们那最后的、可笑的信仰壁垒,在“救赎”这个沉重的事实面前,轰然倒塌。
“我,巴纳比,一个前审判庭的士官长,”巴纳比将手按在自己那颗跳动的心脏上,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从现在起,我不再为任何狗屁的审判官和神只而战。”
“我邀请你们所有人,暂时放下你们的身份、你们的仇恨、你们那可笑的过去!”
“让我们组成一支真正的军队!一支只为了一个目标而战的军队——那就是活下去!为了我们自己!也为了那些倒在我们面前的英雄!”
“从今天起,我们没有别的名字!我们就是——幸存者!”
“幸存者”!
这个简单、质朴、却又无比沉重的词语,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山谷上空的绝望阴云。
那个最先崩溃的年轻士兵,缓缓地抬起了头。他看着巴纳比那如同山岳般坚实的背影,看着那片微弱但从未熄灭的圣光,他眼中的狂热和恐惧,渐渐被一种全新的、名为“希望”的情感所取代。
他缓缓站起身,丢掉了手中那枚烧焦的徽记,捡起了地上的战斧,走到了巴纳比的身后。
一个。
两个。
所有幸存下来的前审判庭士兵,都默默地站了起来,他们放下了旧日的枷锁,选择站在了这位凡人领袖的身后。
破碎的联盟,在这片废墟之上,以一种全新的、更坚韧的方式,完成了它的重组。他们不再是被强行捆绑在一起的利益共同体,而是一群被共同的命运和同一个信念所感召的、真正的战友。
他们,是废墟之上,最后,也是唯一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