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在塞拉斯那番……如同用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开每个人灵魂深处那层名为“体面”的薄冰的、残酷的“布道”之後。
矿道里,迎来了一种……更深沉,也更……令人绝望的死寂。
那不再是……因为希望破灭而产生的、麻木的静。
那是一种……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直面着自己那份……最卑微、最可笑、最无能为力的“存在”之後的……绝对的、令人作呕的……“空”。
再也没有人哭泣。
也再也没有人……争吵。
因为,连宣泄愤怒与悲伤的“力气”,都已在那番……血淋淋的自我剖析之中,被彻底地……抽干了。
他们,就那样,蜷缩在黑暗的各个角落。
像一群……被狂风暴雨打断了所有肢体,只能在冰冷的泥浆里,静静等待着被大地彻底吞噬的……残破的虫豸。
时间,黏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
每一秒……
都像是一把钝涩的、生了锈的小刀,在他们那早已麻木的神经之上,缓慢地、永无休止地……来回切割。
或许……
就这样……结束了……也好……
这个念头,如同一缕……来自於地狱深处的、温柔的、充满了诱惑的黑雾,悄然,弥漫在每一个……早已被绝望所浸透的灵魂之中。
然而……
就在这片……连“放弃”本身,都已显得奢侈的、绝对的黑暗之中。
“咔……嚓……”
一声……微弱的、不合时宜的、仿佛是岩石与岩石之间,在进行着某种艰难摩擦的声响,毫无徵兆地,打破了这份……濒临永恒的死寂。
所有……空洞的、涣散的目光,都如同被惊扰的兽群,下意识地,向着声音的源头……望了过去。
是她。
艾拉·拾荒者。
那个……从始至终,都像一个幽灵般,沉默地,游离在这支队伍之外的、瘦弱的、不起眼的……女人。
此刻,她正背对着所有人,半跪在一片……看上去,与周围那些冰冷的、湿滑的岩壁,没有任何区别的……石墙之前。
她那双……粗糙的、布满了老茧的、属於“拾荒者”的手,正死死地,按在石墙上一处……极其隐蔽的、仅有巴掌大小的凹陷之中。
她在……用力!
用一种……与她那瘦弱身躯,完全不符的、倔强的、沉默的、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嵌入这片冰冷岩石之中的……力量!
她的手臂,在颤抖!
她那身……早已被汗水与泥浆浸透的、破旧的皮甲之下,每一寸肌肉,都因为极度的绷紧,而发出了……无声的尖啸!
“你……在做什麽?”
巴纳比手下的一名老兵,沙哑着,问了一句。
那声音里,没有好奇,也没有希望。
只剩下……一种……对所有“无意义的挣扎”,所感到的、本能的……疲惫。
艾拉,没有回答。
她只是……咬紧了牙关!
她那张……总是沾满了尘土的、并不美丽的脸上,因为极度的用力,而涨成了一种……近乎于青紫的颜色!
她那双……在骸骨平原那残酷的风沙中磨砺了数十年的、如同鹰隼般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眼前那片……冰冷的、不给予任何回应的……黑暗!
那眼神……
那眼神……就像一头……被困在陷阱之中,宁愿咬断自己的腿,也绝不愿意……坐以待毙的……孤狼!
“咔……咔嚓……轰隆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一场……可笑的、徒劳的垂死挣扎时!
那面……坚硬的、冰冷的、仿佛已存在了数个世纪的石墙!
竟然……
竟然,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闷的轰鸣声中,缓缓地、极度缓慢地……向着内部,沉了下去!
一道……
一道……比周围的黑暗,更深沉、更纯粹的、仿佛能将所有光线都彻底吸入其中的、狭长的……“缝隙”,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呼……呼……呼……”
一股……带着浓郁的、潮湿的、混杂了硫磺与不知名植物腐败气味的、温暖的……“风”,从那道缝隙之中,猛地,涌了出来!
它,吹拂过那些……早已冰冷的、绝望的脸庞。
也吹拂过……凯兰那具……正在“法则”的绞杀下,逐渐失去最後一丝温度的……残破的身躯。
“不想死……”
艾拉的声音,沙哑、疲惫、却又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属於“生者”的……力量!
“……就跟上。”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她只是……第一个,侧过身,将自己那瘦弱的身影,毫不犹豫地,献给了那片……未知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
那是一段……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的“旅程”。
那条隐藏在石墙之後的通道,狭窄得,几乎不像是一条……给“人”走的路。
那更像是一条……大地的、古老的、早已干涸的……“血管”。
他们,必须侧着身,像螃蟹一样,艰难地,在那些……湿滑的、锋利的、如同巨兽肋骨般的岩石之间,一点一点地……挪动。
最艰难的,是……运送伤员。
特别是……凯兰。
布里安娜的那面塔盾,太宽了。
他们,不得不,放弃了那个……最後的“担架”。
他们,只能用最原始、也最……屈辱的方式。
几名……身强力壮的、曾经的审判庭士兵,与几名……凯观的亲卫队员,这些……不久之前,还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的“宿敌”,此刻,却沉默地,合作着。
他们,将凯兰那具……时而滚烫、时而冰冷的躯体,像一根沉重的、毫无生气的“圆木”般,在黑暗中,艰难地,向前……传递着。
每一次触碰,那种……来自于法则层面的、狂暴的能量冲突,都会顺着他们的手臂,狠狠地,灼烧着他们的神经!
但,没有一个人……放手。
也没有一个人……抱怨。
这条……狭窄的、幽闭的、仿佛永无尽头的“血管”,像一条……最公平,也最……残酷的“滤网”。
它,滤去了他们身上,所有……属於不同阵营的“标签”。
也滤去了他们心中,所有……虚伪的、可笑的“骄傲”。
在这里……
没有圣骑士。
没有审判官。
也没有……拾荒者。
有的,只是一群……被逼入了绝境的、为了能多喘一口气,而拼尽了最後一丝力气的……可怜的……“幸存者”。
不知道……爬了多久。
或许……是一个世纪。
也或许……只是一瞬间。
当队伍最前方,那道……如同鬼魅般,负责探路的塞拉斯的身影,突然,停下脚步时。
所有人的心,都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怎麽了?”巴纳比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紧张。
塞拉斯,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头。
一缕……
一缕……极其微弱的、温暖的、带着些许……朦胧的、如同萤火虫般……翠绿色的“光”,从他头顶上方,那道……仅有指甲盖大小的岩石缝隙中,悄然……洒落。
照亮了他那双……灰色的、总是盛满了冰冷与嘲弄的眼眸。
那里面,第一次,倒映出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无比陌生的……情绪。
那,是……“震惊”。
……
当他们,终於,顺着那条……由艾拉在记忆中标记出的、几乎垂直向上的攀爬路线,一个接一个地,从那个……被茂密的、长满了发光苔藓的藤蔓所完美遮蔽的、狭小的洞口,钻出来时。
所有……还能睁开眼睛的人,都在那一瞬间,彻底地……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他们,以为……自己死了。
他们,以为自己……走进了……传说中,精灵的……“翡翠天堂”。
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完全被笼罩在温暖的、乳白色的、浓郁的雾气之中的……巨大谷地。
这片谷地,仿佛是被一只……来自於远古的神之巨手,硬生生地,从那连绵起伏的、险峻的黑色山脉之中,挖出的一块……与世隔绝的“净土”!
他们,看不到天空。
因为,那浓郁的、温暖的雾气,就是这里……唯一的“天”。
他们脚下踩着的,不是冰冷的岩石,也不是骸骨平原那了无生机的白色尘土。
而是一种……柔软的、温暖的、仿佛会呼吸般的、覆盖着厚厚苔藓的……黑色泥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奇异的、却又并不难闻的、混杂了硫磺、湿润泥土、以及……无数种未知植物的……奇特芬芳。
“咕……嘟……咕嘟……”
一阵阵……如同心跳般的、有规律的、冒着气泡的声音,从谷地的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借住那些……生长在岩壁与古树之上的、散发着柔和绿光的、奇异苔藓的光芒。
他们看到……
他们看到了……大大小小、数十个……如同蓝宝石般、清澈见底的……“湖泊”。
不!
那不是湖泊!
那是……温泉!
温暖的、富含着矿物质的、正不断向外蒸腾着白色雾气的……天然温泉!
这……
这到底是……什麽地方?!
就在所有人,都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般,被眼前这幅……超脱了现实的、梦幻般的景象,所彻底震撼时。
艾拉,走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她,转过了身。
她那张……沾满了尘土的、疲惫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微弱的、复杂的、仿佛是……“近乡情怯”般的……神情。
“这里……”
她的声音,沙哑、轻柔、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属於“主人”的骄傲。
“……是我的家。”
“也是……我们一族,最後的……庇护所。”
她缓缓地,张开了双臂。
仿佛,是要拥抱这片……由温暖的雾气与柔和的绿光所共同构建而成的……人间仙境。
“这些雾气,混杂了硫磺与一种……我们称之为‘静默草’的植物孢子。”
“它们,能隔绝……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魔法与生命能量的感知。”
“只要我们待在这里……”
她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缓缓地,扫过了每一个……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狼狈的同伴。
“那头怪物……”
“……就找不到我们。”
她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了那面……依旧承载着他们最後希望的、冰冷的塔盾之上。
她轻声地,补充了一句。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这里的泉水……”
“……也能……疗伤。”
那一刻。
没有人欢呼。
也没有人……流泪。
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像一群……在无尽的、冰冷的汪洋中,漂流了数个世纪,濒临死亡的幸存者,终於……看到了一片……虽然不大,却足以让他们……暂时停靠的……小小的、温暖的……孤岛。
他们……
他们,终於,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然而……
伊琳娜,那个……从始至终,都像一具行尸走肉般,被人半拖半拽着前行的……银发人偶。
此刻,却缓缓地,抬起了她那张……早已被泪痕与血污彻底风乾的、麻木的脸。
她那双……空洞的、冰蓝色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这片……看似温暖而祥和的、如同天堂般的谷地。
注视着那些……正小心翼翼地,将凯兰,抬向那片……冒着温暖雾气的泉水边的、劫後余生的同伴。
她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宽慰。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那颗……早已被“理性”所彻底诅咒了的、冰冷的大脑,比任何人都……更清醒地,告诉着她一个……残酷的、不容置疑的真相。
这不是……终点。
这,甚至……都算不上是“希望”。
这只是……
暴风雨的……
……风眼。
一个……在两场,更巨大、更恐怖、也更……无可避免的毁灭之间……
……短暂的、宁静的、自欺欺人的……
……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