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阿兰尼斯。
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关押“政治异见者”的临时软禁所。
医生阿里斯蜷缩在冰冷潮湿的角落里,将那件薄薄的毯子拉过了头顶。
这没有用。
这根本隔绝不了任何声音。
轰——!!!
北城墙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沉闷到令人胸腔发麻的巨响。索拉女伯爵的叛军,又一轮投石机齐射。大地在颤抖,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掉进他那碗早已冷透的、未曾动过的稀粥里。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那爆炸声的间隙里,从窗户缝隙中飘进来的、那个……“福音”。
“……神是仁慈的!”
喝下它,喝下这神赐的福音。你们将提前感受到那神国的宁静与祥和。
是法比安,那个疯子,那个首席炼金术士。
那个声音,正通过遍布全城的公共魔力水晶,一遍又一遍地,向这座垂死的城市,广播着他那套疯狂的、亵渎的“神谕”。
而人们……人们在信!
阿里斯能听到。他能听到隔壁牢房里那个因为“低语病”而发疯的卫兵,在听到了“福音”后,那疯狂的撞墙声,变成了一种……满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哼唱。
“我警告过你们……”阿里斯用指甲深深地抠进掌心,血腥味在口中弥漫。他那张属于学者的、理性的脸,此刻因无尽的绝望和愤怒而扭曲。
他想起了数周前,他冲进宰相奥德里奇的办公室,将那份关于“活体奥术病毒”和水源污染的紧急报告,狠狠拍在桌上。
他记得。他记得宰相那双冰冷的、毫无波澜的眼睛。
危言耸听,动摇民心。
阿里斯医生,你太累了。
鉴于城防局势紧张,在瘟疫警报解除前,请你……‘休息’。
然后,他就被带到了这里。
他,这个王国里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触碰到了真相的人,被当作一个疯子,锁了起来。
而那个真正的疯子,法比安,却在用一个虚假的、致命的“解药”,将整座城市,拖入一个万劫不复的、自我献祭的狂欢!
“哈……哈哈……哈哈哈哈……”阿里斯笑了。他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从眼眶中滚落。
他失败了。他彻底失败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这座城市,在内战和瘟疫的双重夹击下,陷入了最荒诞、最黑暗的深渊。
砰——!!!
牢房的铁门,突然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粗暴地踹开!
阿里斯那绝望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惊恐地抬头,缩到了墙角。
不是卫兵。
进来的,是两个身披漆黑斗篷、脸上戴着无面铁甲面具的男人。他们身上没有城市卫队的徽记,只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如同钢铁般的冰冷气息。
他们没有看他,只是环顾了一下这间肮脏的牢房,仿佛在确认一件物品。
目标确认。其中一人用一种毫无感情的、金属摩擦般的声音说道。
宰相……奥德里奇大人……要杀我灭口吗?阿里斯的声音在颤抖。他知道的太多了。现在,他连“疯子”的利用价值,都没有了。
闭嘴。
另一个男人上前,粗暴地抓起阿里斯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一股无法反抗的巨力传来,阿里斯那瘦弱的身体,像一个破布娃娃般被拖拽着。
不……不!放开我!你们不能——!
他的反抗,只换来了后颈上的一记重击。
黑暗,瞬间吞噬了他。
……
冰冷。
刺骨的冰冷,将阿里斯的意识从混沌中唤醒。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却呛到了一股……消毒药水和……魔法能量的味道。
他睁开眼。
他不在牢房里。
这里……是哪里?
他躺在一张柔软的、却冰冷得如同大理石般的床上。四周的墙壁,不是粗糙的岩石,而是一种泛着柔和白光的、不知名的一体成型材料。没有窗户,空气中只有魔法仪器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嗡嗡”声。
太安静了。
安静到……他甚至听不到外面那震耳欲聋的炮火声!
“醒了?”
一个苍老、沙哑、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声音,从房间的阴影处传来。
阿里斯浑身一颤,他猛地坐起,惊恐地看向那个方向。
宰相,奥德里奇。
他没有穿着那身象征着王国权柄的、繁复的紫色丝绸官袍。他只穿着一件简单的、深黑色的亚麻便服。他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阴影里,那张永远波澜不惊、如同戴着面具的脸,此刻,在魔法灯光的映照下,显得……
……老了。
阿里斯从未见过如此“衰老”的宰相。那不是年龄的衰老,那是一种被某种沉重到无法想象的东西,在短短数日之内,彻底压垮了精气神之后的……枯萎。
宰……宰相大人……阿里斯连滚带爬地翻下床,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我……我什么都没说!我发誓!我——
你是个傻子,阿里斯医生。
奥德里奇的声音很轻,打断了他的辩解。
阿里斯愣住了。
奥德里奇缓缓地从阴影中站起,他那瘦高的身影,在这一刻,仿佛不再是那个权倾朝野的政治家,而只是一个……被抽走了脊梁的、普通的老人。
你是个傻子。他重复了一遍,一步步走到阿里斯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
阿里斯茫然地抬头。
你以为,我是不相信你吗?
你……?
你那份报告!你那份该死的、写满了真相的报告!奥德里KI的眼中,第一次,迸发出了凯兰他们从未见过的、属于“人”的……痛苦!
你把它……交给了我!你以为我是谁?!我是宰相!我是这个摇摇欲坠的王国的……裱糊匠!
他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那张由昂贵的水晶制成的桌子!
轰——哗啦!
外面。奥德里奇指着那听不到炮火声的、厚重无比的墙壁,“索拉的叛军,正用投石机,砸烂我们的城墙。
里面,他指着自己的心脏,国王在恐慌,贵族在密谋!平民……平民在饿肚子。
而你,你这个傻子。他一把揪住了阿里斯的衣领,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布满了血丝,你在这个时候,递给我一份报告,告诉我,我们喝的水,我们赖以生存的源泉!全他妈的有毒?
我能怎么办?奥德里奇咆哮着,那压抑了数周的、属于凡人的恐惧和压力,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我能怎么办?啊!我他妈的能怎么办?
我能告诉他们吗?我能告诉那些快要饿死的士兵,他们连水都不能喝吗?我能告诉那些躲在地窖里的市民,他们唯一的‘福音’……是法比安那个疯子在喂他们喝毒药吗?
我……我……阿里斯被这股滔天的怒火,吓得浑身瘫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只能……我只能……把你关起来。
奥德里奇的咆哮,在最后,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疲惫与自我厌恶的……叹息。
他松开了阿里斯。
阿里斯瘫倒在地,剧烈地咳嗽着。他看着眼前这个,在这一刻,仿佛卸下了所有伪装的、王国最有权势的男人。
我……我不明白……阿里斯颤抖着,那……那您现在……为什么……
奥德里奇没有回答。
他背过身,缓缓地,走向了这间密室最深处、那扇由魔法符文封锁的、冰冷的精金大门。
因为……
他的手,放在了门把上。
就像你说的。
我……是个裱糊匠。
我为了这个王国,为了那可笑的‘大局’……我撒了谎,我掩盖了真相,我……牺牲了你的正义。
他的声音,变得空洞。
我以为……我以为我能控制住。我以为……只要打赢了内战……只要……只要……
他哽住了。
他那只握着门把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我以为……我守得住……那所谓的……底线。
他猛地拉开了大门。
刺眼的、被魔法调节到最柔和的白光,从门内泄露出来。
直到……
直到……它……也开始做噩梦了。
阿里斯猛地抬起头。
他看到了。
在那扇门的后面,是一间比外面更先进、更洁净、布满了无数昂贵的生命维持法阵的……皇家育儿室。
而在育儿室中央那张柔软的天鹅绒小床上。
一个大约七八岁、穿着白色蕾丝睡裙、如同洋娃娃般精致的小女孩,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她没有像阿里斯在报告中描述的那些病人一样,抽搐、翻白眼、口吐白沫。
她很安静。
她甚至……在微笑。
她正抱着一只小熊玩偶,轻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玩偶的头,嘴里,还哼着一首……阿里斯无比熟悉的、令人毛骨悚t然的……童谣。
那正是……法比安的“福音”广播里,那段被当做背景音的、扭曲的旋律。
不……阿里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她……她……
我的孙女。
奥德里奇的声音,平静得如同死灰。
艾拉莉亚。我……我唯一的……命根子。
阿里斯站了起来,他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他站在了小女孩的面前。
艾拉莉亚?他试探着,轻轻地挥了挥手。
小女孩没有反应。
她那双漂亮的、如同蓝宝石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没有焦距。
她还在微笑。
她还在哼着那首……来自“神”的旋律。
她……她听不见?阿里斯的声音在发抖。
她听得见。奥德里奇走到了孙女的身后,他那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孙女的头发,却又在半空中,无力地停住。
她……只是……不再‘回应’我们了。
在法比安的‘福音’广播之后……她一直说噩梦……我……我……我这个……愚蠢透顶的……爷爷……我亲手……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彻底……破碎了。
我亲手……喂她喝下了那碗……‘镇静剂’。
阿里斯如遭雷击!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法比安的“福音”,那最恶毒、最阴险的一环!
那不是镇静剂!那是……“诱导剂”!
它不是在治疗,它是在……“接引”!它是在麻痹了凡人的意志之后,主动邀请沃拉克的精神控制……降临!
她……她喝下后……奥德里奇的眼中,流下了两行浑浊的、苍老的泪水,“她……她就对我笑了……她说……‘爷爷,我……我好平静……我……听到……神在唱歌……’
然后……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她被……‘收走’了。”阿里斯的牙齿在打颤,“她……她成了……那个怪物……最虔诚的……信徒。
是的。
奥德里奇猛地转过身。
那一瞬间,那属于凡人的、祖父的“脆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阿里斯从未见过的、比钢铁更冰冷、比深渊更可怕的……绝对意志。
这个设施。”奥德里奇的声音,不再有任何感情,“这个王室最后的医疗所,现在……是你的了。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闪烁着微弱光芒的、由国王的狮鹫徽记和宰相的天平徽记交织而成的……暗金色指环。
他将它,狠狠地塞进了阿里斯的手中。
这是‘灰隼密令’。
它不存在于王国的任何法典之上。它……高于一切。
从现在开始,奥德里奇的眼睛,如同两颗燃烧的、漆黑的炭火,死死地盯住了阿里斯,“你拥有……无限的权限。你可以调动我所有的密探,打开王室所有的禁忌图书馆,使用这里……所有的、哪怕是会招致天谴的炼金设备!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
宰相那冰冷的手,抓住了阿里斯的肩膀,那力量,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我不管外面是索拉赢了,还是国王赢了!
我不管这座城市……会死多少人!
你!
医生!阿里斯!
你唯一的任务!
就是把我的孙女……把我的……艾拉莉亚……
从那个该死的神手里……
给……我……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