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当沈聿琛再次来到西院时,他惊讶地发现,苏小妍竟然坐在了工坊的裁剪台前!
她背对着门口,低着头,手中拿着软尺,正在仔细测量那件月白色旗袍的腰身。
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她纤细而专注的侧影。
那一刻,沈聿琛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生怕惊散了这如同晨曦般脆弱而珍贵的画面。
她终于主动靠近了属于她自己的世界。
他没有进去,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外,贪婪地看着她的背影,仿佛看着沙漠中终于冒出的一株绿芽。
过了许久,直到她似乎测量完毕,开始拿起划粉在布料上标注时,他才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回到书房,沈聿琛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距离她真正接纳过去,接纳他,还有漫漫长路。
但至少,她现在不再完全封闭自己。
她开始尝试着,用她最熟悉的方式,重新触碰这个世界。
他提笔,在一张便笺上写下几行字,交给张副官。
“去库房,将那匹烟霞紫色的软烟罗,还有之前法兰西商人送来的那盒珍珠纽扣,送到西院工坊去。
不必说是谁送的,放在那里即可。”
他希望,这些美好的东西,能让她在重新拾起剪刀时,感受到一丝喜悦和慰藉,而非痛苦。
时间在一种压抑而微妙的平衡中,悄然流逝。
苏小妍依旧沉默,依旧常常抱着那件小军装出神。
但她已不再像最初那样彻底封闭自己。
破碎的记忆如同潮水,不受控制地涌来,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将那些被遗忘的爱恨情仇,一点点地重新拼凑起来。
她想起了沈聿琛曾经的冷酷与伤害。
想起了失去小宝时那撕心裂肺的痛。
想起了他对林晚晴的维护。
想起了自己投身火海时的绝望……
但奇怪的是,伴随着这些痛苦的记忆,一些被刻意掩埋的细碎的温暖片段,也开始悄然浮现。
初入沈府时,她怯生生叫他叔叔,却被他难得温和地摸了摸头。
后来无数个深夜,她偷偷绘制着那些,永远也不敢送出的属于他的衣服图样。
甚至是那那些为数不多的,他醉酒或情动时,卸下所有的冰冷伪装,在她耳边无意识地低喃的带着滚烫温度的时刻……
爱与恨,如同两股交织的藤蔓,在她心中疯狂生长,纠缠不清,让她备受煎熬。
而沈聿琛,则用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与他平日杀伐果断形象截然不同的方式,试图靠近她,弥补她。
他依旧恪守着不轻易打扰她的承诺。
今天送来西院的是,江南最新到的光滑如水的顶级苏绣。
明天摆上的是,西洋舶来的会随着光线变换色彩的琉璃摆件。
后天又换上了养在暖房里反季节盛放的珍稀兰花……
各种稀世珍品,如同流水般被悄无声息地送入西院,不求她使用,只摆放在她视线所及之处。
他甚至动用了关系,从沪上请来了最有名的糕点师傅,每日变着花样的制作精巧的点心。
又从关外寻来了能安神助眠的珍稀药材,他亲自盯着熬成药膳……
他的这些举动,并非为了炫耀财富。
而是一种沉默的示好。
一种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能通过物质来传递的愧疚与关心。
起初,苏小妍对他做的这一切视而不见。
曾几何时,她渴望的从来不是这些冰冷的珍宝。
可当某天,她无意中发现,沈聿琛送来的那一匣子极品东珠,其大小成色,竟与她记忆中母亲留下的早已遗失的嫁妆珠子极为相似时,她的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又一日,碧云端着一碗冰糖燕窝进来,轻声说道。
“小姐,这是少帅亲自在厨房,用文火慢炖了四个时辰的,说……说您以前似乎喜欢这个口味。”
苏小妍看着那碗晶莹剔透的燕窝,恍惚间,似乎真的忆起很久以前,在她刚嫁入沈府时,在一次家宴上,似乎是真的多尝了几口这道甜品。
那么久远的时光,连她自己都几乎遗忘的细节,他竟然还记得?
她沉默地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吃着。
温热的甜羹滑入喉咙,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
她依旧恨他,恨他造成的那些无法挽回的伤害。
可人心是肉长的,面对他这样细致入微的近乎卑微的弥补,她那冰封的心墙,终究还是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沈聿琛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细微的变化。
他开始尝试着,在她心情稍霁的时候,出现在西院。
他不进内室,只是远远地站在庭院里,隔着敞开的窗户,看着她坐在窗边的侧影。
有时,他也会带来一些新奇玩意儿。
比如一个会自动演奏音乐的精巧八音盒。
或者是几本最新出版的带着插画的西洋杂志……
他不强求她回应,只是让碧云送进去,然后便默默离开。
有一次,苏小妍正对着那件小军装发呆,沈聿琛站在窗外,看着她悲伤的侧影,他的心脏抽痛。
他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全部消散在风里。
但苏小妍却听到了。
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她知道,一句对不起太轻了。
这根本无法抵消她失去孩子的痛苦。
无法抹平她那些日日夜夜积累的委屈与绝望。
可是,当这三个字,真的从这个向来高傲冷酷的男人口中说出来的时候,那其中蕴含的巨大悔恨与痛苦,她还是感受到了。
仇恨依旧盘踞在心,但那一丝由无数珍品、由无声陪伴、由这句迟来的道歉所汇聚成的微弱暖流,却像早春破冰的溪水,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她干涸龟裂的心田。
她开始允许碧云在她面前,偶尔提及一些关于沈聿琛的近况,虽然依旧不置一词。
她开始会在沈聿琛站在窗外时,不再立刻转身离开,而是任由那道复杂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甚至在某天深夜,无人察觉时,拿起针线,将一件沈聿琛送来的被她随意搁置的丝绸睡袍袖口处一道微小的脱线,悄悄缝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