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脆弱而利益盘根错节的粮食供应链,悄然形成。
本地的粮商、马家军负责后勤的军官、外部运粮的商队、沿途的关卡、乃至保护商队的土匪,都在这条链上吸血。
粮价,在运输成本、层层盘剥和投机之下,已悄悄比两年前上涨了近一倍。
但是,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些。
这些早已被棉花带来的巨额收入,暂时掩盖了。
斩斩地普通农民和底层市民,开始感到有压力了。
棉花虽然赚钱,但价格时有波动。
而且并非每月都有收入。
而粮食却是每天都要吃的。
粮价的上涨,逐渐侵蚀着他们的利润。
但看着仓库里堆积的棉花,看着市面上源源不断的银元,大多数人还是选择相信——好日子还在后头,咬咬牙就过去了。
也有极少数清醒者,感到了一丝不安。
一位读过几年书的老秀才,在茶馆里摇头叹息道。
“《左传》有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田地不产粮,尽种这些华而不实之物,一旦有变,银钱不能果腹啊!”
“是啊!我近日研读古籍,见《管子》中载有齐纨鲁缟之策。
昔年管仲令齐人皆穿鲁缟,高价收购,诱使鲁国弃粮种桑。
后断其收购,禁粮入境,鲁国经济崩溃,不战而屈……”
旁人嗤笑道。
“你们这些老先生,都太迂腐了!
如今是啥年代了?
有钱啥买不到?
听说大帅的兵把商路都护得如铁桶一般,能出啥变故?”
甘陇的天空,依旧湛蓝。
棉田丰收在望,银钱仿佛触手可及。
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幸福之中。
包括那位高高在上的马大帅。
北城,督军府。
苏小妍和沈聿琛面前,是厚厚的甘陇情报汇总。
“改种面积已超过七成,粮仓空虚,市面存粮不足三月之需。”
沈聿琛指着数据道。
“马占奎及其部下沉迷敛财,军纪愈发废弛,士兵粮饷被克扣严重,怨气暗生。
通往甘陇的三条主要粮道,两条在我们影响之下,另一条也在监控中。”
苏小妍看着地图上,那几乎被红色全部覆盖的甘陇,眼神复杂。
这景象,既在计划之中,又让她感到一丝沉重。
那些欢呼丰收的棉农,那些囤积居奇的奸商,那些醉生梦死的军官……
他们都不知道,悬崖已在脚下。
“是时候了!”
她轻声道。
“诱导已达到顶峰,贪婪的果实已经熟透,该收割了。”
沈聿琛握住她的手。
“妍儿,接下来的事,会更残酷。
一旦断粮,最先遭殃的可能是最底层的百姓。”
苏小妍使劲闭了闭眼,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
所以我们的动作要快、要准。
目标只是马占奎及其统治核心,尽量减轻平民的伤痛。
粮食,我们早已秘密囤积在边境,只待时机,可以部分用于赈济,稳定民心。
同时彻底瓦解马家军的抵抗意志。”
苏小妍又睁开眼,目光恢复了清明。
“这是代价最小的方式。
若直接开战,战火涂炭,死伤更重。
马占奎不倒,甘陇永无宁日。
衣云的冤魂,那些被压榨的百姓,都在等着这一天。”
沈聿琛点头,召来张副官和灰隼负责人,开始下达一系列的命令……
三日后,江南,沪杭绸业会馆。
一场闭门会议正在凝重的气氛中进行。
十几位掌控江南近半丝绸贸易的大掌柜们,齐聚一堂。
主持这次会议的是一位德高望重,与沈家关系匪浅的福瑞祥总号的东家周老。
周老环视众人,沉声道。
“诸位,今日召集大家,是有一件关乎行业存亡的大事要议。”
他展开一份盖着北城督军府暗印的密函副本。
“我们接到确凿的消息,因欧陆战事胶着,英法主要口岸已对远东非必需消费品,实施严格管制乃至禁运。
我们与约翰洋行、大西洋贸易公司等签订的大宗陇锦、红霞棉订单……
已全部被对方以不可抗力为由,单方面取消了……”
“什么?”
满座哗然!
“什么?
全部取消?”
“这……这怎么可能!
我们仓库里还压着那么多货呢!”
“那些定金呢?
那些违约金呢?”
周老抬手压下嘈杂的人声,面色沉重道。
“洋人滑头,援引的是战时特别条款,只肯赔付象征性的定金损失,远不足以覆盖我们的成本和预期利润。”
他顿了顿,语气悲痛地说道。
“为今之计,唯有壮士断腕!
我福瑞祥决定,即日起,无限期停止收购一切陇锦及红霞棉原料。
已经签订未交付的合约,一律按不可抗力条款解除。
依约支付最低限额违约金!”
周老看向几位面色惨白,明显与甘陇方面有深度捆绑的掌柜说道。
“王掌柜、李掌柜,我知道你们在甘陇投入巨大。
但形势比人强。
若是继续收购,货砸在手里,资金链断裂,那就是灭顶之灾!
此刻止损,尚有一线生机。
北边……也会记下诸位今日的深明大义……”
周老的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
几位掌柜面面相觑。
他们想起背后那些若隐若现的北城身影和自家的身家性命,最终颓然垂首,表示遵从。
翌日,江南各大绸缎庄几乎同步贴出告示,内容大同小异。
“因海外战事影响,航路断绝,客商毁约,本号即日起暂停收购陇锦、红霞棉……
已签约货主,可至柜上办理合约解除及违约金领取事宜……”
消息如同飓风,当天就通过电报和商队传回了甘陇。
马占奎震惊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