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的手还按在铁门边缘,冷风顺着缝隙往里灌。他没动,目光落在张猛身上。
那具身体还在抽搐,不是活人那种喘息式的颤动,而是像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扯着,一块块肌肉突兀地跳起来,又猛地塌下去。
守龙人抬了下杖尖,拦在他身前:“别过去。”
苏怀镜已经蹲下了,银针夹在指间,轻轻拨开张猛左耳后的碎发。那里有个接口,金属和皮肉接缝的地方正往外渗黑水。
“黏液没死。”她说,“它钻进去了,顺着神经往上爬。”
话音刚落,张猛的右肩突然拱起一块,像是皮下有什么东西顶着要出来。接着是一声轻响,几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虫从伤口裂缝里爬了出来,浑身湿漉漉的,在灯光下扭成一团。
苏怀镜立刻划燃火折子,靠近一烤,虫子噼啪作响,转眼烧成了灰。
“这是寄生蛊。”她收起银针,“靠情绪喂养,越痛苦活得越久。他们把他当培养皿用了。”
陈砚舟往前半步,伞尖点地,雨水顺着布面滑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坑。
“他还活着?”
“一口气吊着。”守龙人盯着张猛的脸,“但脑子已经不归他管了。”
陈砚舟没再说话,走过去单膝跪下,一只手托住张猛的后脑,把他的头抬了起来。
张猛的眼球在动,浑浊发黄,瞳孔缩成一条细线。他嘴唇抖了抖,发出嘶哑的声音:“……耳……钉……”
陈砚舟皱眉:“什么?”
“你妈……让我……给你……”
这话像根针,扎进脑子里。他记得母亲失踪那天,耳朵上还戴着那枚耳钉。铜质的,形状像把小刀,柄上有云纹。
他伸手摸向张猛左耳。
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轻轻一摘,一枚古旧耳钉落进掌心。刀形,柄部刻着细密纹路,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他捏着耳钉,低头看着张猛的脸。
这张脸现在不像人了。皮肤泛青,嘴角裂开,黑血不断从鼻孔和耳朵里往外流。可就在那一瞬间,他好像又看见篮球场上那个大个子。
抢到篮板就吼一声“我的!”,然后咧嘴一笑,把球甩给他。
那时候他还嫌这人太吵。
现在这个人躺在地上,身体被机械和虫子啃得差不多了,嘴里还在断断续续地挤字。
“我……恨过你……”张猛忽然睁大眼,喉咙里咯咯响,“可我也……羡慕你……你能逃开……我逃不掉……”
他喘了口气,胸口凹下去一大块,像是肋骨断了几根。
“他们给我换手臂那天……往我脑袋里……塞了东西……命令……改不了……只能执行……”
陈砚舟握紧了伞柄。
“我妈为什么要你留这个?”
张猛没回答,眼球翻白,整个人剧烈抽搐起来。四肢扭曲成怪异的角度,嘴里喷出一股黑雾。
守龙人退了一步,杖尖压低:“快结束了。”
苏怀镜站起身,往后让开位置:“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
张猛忽然抬起左手,一把抓住陈砚舟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将死之人。
“她说……钥匙不在玉玺里……”他声音变了调,像是两个人在同时说话,“在孩子手里……你还记得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笑了……”
手一松,整个人瘫软下去。
但还没断气。
胸膛还在起伏,频率越来越慢。可每一下都伴随着皮肉下的蠕动,像是蛊虫在体内打结。
他开始呻吟,声音很低,却听得人心头发紧。不是疼出来的,是憋在喉咙里的那种挣扎,想死又死不了。
守龙人看了陈砚舟一眼:“让他走吧。”
陈砚舟没动。
他知道这一刀下去,不只是杀一个人。
这是给过去画句号。
张猛是他第一个室友,一起打球,一起逃课,有次他发烧到四十度,是张猛背着他跑去医院的。那时候他还觉得这人傻乎乎的,什么事都写在脸上。
后来成绩压了他三年,奖学金拿了两次,学生会竞选赢了他一票。再后来听说他父亲是自己父亲的老部下,结果在偃武令颁布那天亲手绑了人去刑场。
再后来,他就变了。
盯梢、告密、在清武司面前跪着喊“陆先生英明”。
可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张猛从来就没选择过。
从脑袋被打开,塞进那些铁片和虫子开始,他就不再是人了。
陈砚舟慢慢把伞收起来,插回背后。
右手抬起,五指并拢如刀,悬在张猛后颈上方。
停顿了一秒。
斩下。
动作干脆,没有犹豫。
张猛的身体猛地绷直,随即彻底松弛。眼睛还睁着,但眼神空了。
那股一直缠绕在他周围的黑气,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瞬间散开,化作几缕烟尘飘在地上,消失不见。
陈砚舟坐着没动,手掌摊开,耳钉静静躺在掌心。铜色发暗,刀刃部分有些磨损,但云纹清晰可见。
苏怀镜走过来,低声说:“这是信物。”
“也是遗言。”他把耳钉攥紧,站起身。
守龙人拄着杖走到尸体旁,低头看了看那截断掉的机械臂。外壳裂开,露出里面的线路和齿轮,还有几条已经干瘪的黑虫挂在电极上。
“玄冥的技术。”他说,“用活人试药,失败了就扔进地宫当诱饵。张猛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陈砚舟看向铁门内侧的石室。
青铜桌摆在中央,上面放着一本册子。封皮暗红,写着三个字:《偃武录》。
他迈步进去,脚步踩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苏怀镜跟进来,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守龙人留在门口,一手扶杖,一手按在墙上,似乎在探查什么。
石室不大,四壁光滑,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桌上那本册子格外显眼。边角磨损严重,像是被人翻过很多次。
陈砚舟走近桌子,伸手要去拿。
“等等。”苏怀镜突然开口。
他停住。
“那本书……沾了血。”
他低头看去。封面右下角有一小片暗褐色痕迹,已经干透了,但能看出是喷溅上去的。
他没说话,直接拿起册子。
重量比想象中轻。翻开第一页,纸张发黄,字迹是手写的,墨色深浅不一。
【偃武令第七条:凡持血纹者,视为乱世之兆,格杀勿论。】
他继续往下看。
【守玺人陈氏,勾结外敌,私藏玉玺,已伏诛。其子若现血纹,即日处决,不得延误。】
手指一顿。
这不是公文格式,更像是某个人的笔记。
翻到中间一页,一行字突然变得潦草:
【皇帝下令清除所有知情人。李御史知情,暂留用。陈妻携子逃,务必追回。她是天然容器,不能死在别人手里。】
陈砚舟呼吸一滞。
“天然容器”四个字,像刀刻的一样扎眼。
他猛地合上书,抬头看向苏怀镜。
她脸色有点白:“你妈……不是普通人。”
守龙人这时走进来,看了一眼册子:“这东西不该存在。”
“但它在这儿。”陈砚舟把书抱在怀里,“而且有人故意让我们找到。”
空气静了几秒。
外面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像是石头滚落。
三人同时转向门口。
守龙人抬杖挡在前面,陈砚舟把册子塞进外套,右手摸向袖口的柳叶刀。
苏怀镜从腰间取出一枚银针,捏在指间。
门缝外的走廊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陈砚舟往前一步,准备出去查看。
就在这时,他左手腕突然一阵发烫。
低头看去,血纹正在微微发光,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别碰那本书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