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末的霜晨,竹林里每一片竹叶都镶着银边。苏绣棠提着竹篮穿过小径,篮中装着昨夜试染的丝线,想在晨光下看看真实的色泽。这时,一阵细碎而规律的机杼声随风飘来,像是有人在竹林深处织布。
她循声走去,在几丛翠竹掩映的空地上,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坐在简易织机前。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藕荷色夹袄的肘部已经磨得发亮,手指冻得通红,却在经纬间灵活穿梭。织梭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投掷都带着独特的韵律。
苏绣棠悄然走近,目光落在正在成形的布料上。那是罕见的“竹叶纹”,每一片竹叶的走向都暗合竹枝生长的规律,叶脉的纹理用深浅不同的青线表现,远看仿佛真有一阵风刚刚吹过竹林。
“好个偷懒的丫头!”
一声厉喝打破晨间的宁静。一个穿着深褐色马褂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腰间别的竹戒尺随着他的动作晃动。
少女吓得一颤,织梭险些脱手。她下意识护住刚刚织就的布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苏绣棠上前一步,恰好挡在少女身前:“这位先生,何事动怒?”
管事打量着苏绣棠的灰色棉袍,语气稍缓:“师太有所不知,这丫头是我们绣坊的工人,竟敢偷了材料在此私织。”
苏绣棠注意到少女腕间露出的伤痕,新旧交错,有些还在渗血。她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织梭,指尖触到梭身上刻着的一个小小“云”字。
“这织梭是她自带的。”苏绣棠平静地说,“上面的刻字与贵坊印记不同。”
管事一时语塞,转而斥责少女怠工。苏绣棠从篮中取出一方霞光染的帕子:“我用这个换她半日闲暇,如何?”
那帕子在晨光下流转着瑰丽的色泽,管事眼睛一亮,接过帕子悻悻离去。
少女这才抬起头,怯生生地道谢。她说自己叫云织,父亲原是织造司的匠人,最擅竹纹织法。家道中落后,她被卖到绣坊做苦工,因时常在夜间练习父亲传授的技艺,被管事视为偷窃材料。
苏绣棠带她回到静心庵的织室。这间织室是前朝所建,虽已破旧,但织机都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云织的手指抚过织机,眼中突然有了光彩。
“试试看。”苏绣棠递给她一束丝线。
云织的手指在丝线间翻飞,很快织出一方竹叶纹的帕子。更妙的是,她在竹叶边缘添了一圈露珠纹,那些细小的珠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让整方帕子顿时生动起来。
阿青不知何时站在门外,目光落在云织的手上。待云织去井边打水时,他低声对苏绣棠说:“她的手比眼睛还准。”
这是苏绣棠第一次听阿青主动评价他人。
当夜,织室的灯火一直亮到三更。苏绣棠取出《织染图说》,指着“云雾织法”的图解给云织看。这种织法需要同时操控七十二根经线,寻常织工至少要学三个月。
云织凝神细看,手指在空中虚划,模仿着经纬交错的动作。然后她坐上织机,第一次试织就掌握了要领。织梭在她手中仿佛活了过来,七十二根经线井然有序地交错,织出的云雾纹飘逸灵动。
“我想把竹叶纹和云雾织法结合起来。”云织忽然抬头,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苏绣棠点头鼓励。只见云织调整了经线的张力,改用深浅不一的青、白二色丝线。织机札札作响,渐渐织出似竹非竹、似云非云的新纹样。织物在灯光下流转着独特的光泽,仿佛晨雾中的竹林。
就在这时,绣坊管事带着两个伙计闯进织室。
“果然在这里偷学技艺!”管事一把抓住云织的手腕,“跟我回去!”
云织腕间的旧伤被捏得渗出血珠,她却紧紧抱着那匹刚织好的新锦不肯松手。
苏绣棠缓步上前,将一匹完整的云霞锦放在桌上:“用这匹锦换她的自由,可好?”
那匹云霞锦在灯下流光溢彩,竹影与云纹交织,霞光共月色同辉。管事的眼睛顿时直了——这样的织物,一匹可抵他绣坊半年的收入。
静安师太适时出现在门口,手中拿着云织的卖身契:“老尼已与绣坊东家谈妥,从此云织与绣坊再无瓜葛。”
原来师太早已料到会有此事,提前去绣坊赎回了云织的契约。
织室里重归宁静。云织跪在苏绣棠面前,泪水滴在刚刚织就的新锦上,晕开浅浅的水痕。
“从今往后,云织的命就是姑娘的。”
苏绣棠扶起她,取来伤药为她处理腕间的伤口。阿青默默搬来新的织机配件,将织室整理得井井有条。
三天后的清晨,第一匹完整的“云霞锦”在晨光中展开。锦缎上的竹影云纹仿佛在流动,那些细密的露珠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阿青打理染缸,云织专司织造,苏绣棠统筹设计,三人配合得越发默契。
静安师太轻抚云霞锦,眼中有着欣慰:“一经一纬皆是缘,一丝一缕总关情。”
李施主来访时,见到这匹云霞锦惊叹不已:“这织工,这纹样,怕是江宁织造府也未必能及。”她当即预订十匹,并付了双倍定金。
送走李施主,苏绣棠站在织室窗前,看着在院中晾晒丝线的云织和修理织机的阿青。云织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回头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阿青虽依旧沉默,但眉宇间的戾气已消散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