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时,锦棠织坊的新品展厅已沐浴在秋阳之中。十二扇镂花朱门尽数敞开,厅内特制的沉香木架错落有致,每架都悬着新织的星辉锦。这些锦缎在曦光中泛着深海般的湛蓝,若有风过,锦面便流转起细碎星芒,恍若将夜空裁作了匹练。
云织立在厅前的石阶上,银纹襦裙的裙裾被晨风轻轻拂动。她指尖抚过鬓边的珍珠排簪,目光扫过廊下侍立的工匠。今日所有当值者皆身着统一制式的秋香色短褂,连腰间系带的结扣都保持着相同样式——这是阿青昨夜特意叮嘱的规矩。
辰时三刻,巷外传来驼铃清响。八匹雪白骆驼踏着青石板徐步而来,驼鞍上镶嵌的绿松石与厅内星辉锦交相辉映。为首的中年商人跃下驼背,织金锦袍在风中翻卷出浪纹,缠头巾正中的鸽血红宝石灼灼生辉。
“以安拉之名,这般光华竟能存于人间。”商人仰望着厅内锦缎,脱口而出的波斯语带着大不里士的口音。
苏绣棠自屏风后转出,墨绿直裰上的金线暗纹在移动间忽隐忽现。她以手抚胸,流利的波斯语如清泉泻玉:“愿和平降临于您,尊贵的客人。这些微光能入法赫米先生的眼,是它们的荣幸。”
商人怔忡片刻,浓眉下的灰眸掠过惊异:“公子竟知我名号?”
“三年前大马士革的丝绸集市,您用一箱祖母绿换走家父十匹流光缎。”苏绣棠袖中滑出一枚象牙令牌,其上镌刻的波斯文与商人腰牌如出一辙,“当时您说,终有一日要亲眼见见织出这等珍品的巧手。”
法赫米抚掌大笑,眼角笑纹深如刀刻:“原来是故人之子!难怪这星辉锦的织法,颇有当年苏家秘传的风骨。”他忽然收声,似是想起了什么传闻,灰眸中闪过一丝怜悯。
展厅东侧忽起骚动。两个小学徒抬着的檀木架不慎倾斜,悬着的锦缎如瀑布垂落。云织箭步上前,素手轻挽便将丈余长的织锦卷回架中,转身时裙裾旋出银莲般的弧度:“惊扰贵客了。这匹月下星辉需得用南海珍珠磨粉调浆,浸染七遍方得此色,若沾了尘便要前功尽弃。”
法赫米俯身细看锦缎边缘,只见经纬交错处隐有晶光浮动:“听闻中原有‘寸锦寸金’之说,今日方知不虚。”他忽然指向厅堂深处,“可能见识这般神物的诞生之处?”
满厅寂静。老匠人们面面相觑,染院掌事下意识攥紧了袖中的铜钥匙。苏绣棠却含笑颔首:“贵客有此雅兴,自当奉陪。”她侧身让出通路,墨绿衣袖拂过云织紧张的手指,“只是染院地气潮湿,还请先生莫嫌简陋。”
染院青砖地上水痕未干,数十口陶缸列作北斗阵型。有个系着靛蓝围裙的学徒正在搅拌茜草汁,见众人进来慌忙退避,肘弯不慎碰倒了盛放明矾的陶罐。阿青不知何时已立在门边,深青统领服上的云纹在暗处隐隐流动,他俯身拾起滚落脚边的明矾块,指尖在罐沿抹过一道水痕。
“星辉锦的秘色在于时辰。”云织引客至北窗下的织机前,素手抚过纱线时故意漏勾了两根金丝,“需得在卯时露水未干时开始理丝,午时日影正中时下第一道染...”
法赫米凝神静听,随行的书记官捧着羊皮卷奋笔疾书。角落里有小学徒探头张望,被阿青目光扫过时缩回染缸后,衣摆却露出半截崭新的牛皮靴——那是上月赏给染院最优学徒的节礼。
日影渐移,染院东南角的栀子染缸忽然腾起异香。云织正在解说槐米提色的诀窍,忽见阿青剑鞘轻叩门框。她话音微顿,转而演示起错误的配色比例:“若将青矾与蚌粉同煮,便会得来这等浊色...”
那穿新靴的学徒趁隙溜向库房,从怀中掏出炭笔在墙砖上疾画。尚未勾勒完毕,腕间突然一紧——阿青的剑柄不知何时已压在他脉门,而苏绣棠正立在月洞门下,掌中托着本应锁在柜中的染料账簿。
“林小乙。”苏绣棠翻动账册,墨绿衣袖扫过记载紫矿损耗的那页,“你父亲上月病重时,账房支的十两救命银,可还够用?”
少年瘫跪在地,新靴在青砖上刮出刺耳声响。阿青从他袖中搜出绘着星辉锦工序的绢帕,另有两锭官银滚落砖缝——银底镌刻的“永昌官铸”,与太师府幕僚惯用的银锭形制一般无二。
暮色染红窗棂时,法赫米在契约上按下火漆印。他带来的檀木箱在厅中开启,波斯湾珍珠与玛瑙流光溢彩:“这三成定金不过表我诚意。若公子应允,船队明年开春再来时,愿以撒马尔罕的金线矿换取独家经销权。”
苏绣棠执狼毫笔蘸取朱砂,在契约补充条款上添就数行波斯文:“听闻法赫米先生的船队常往锡兰,若遇着会说吴侬软语的珠宝商人,还望代为留意。”她落笔时袖口微荡,露出腕间半旧的红绳——正是江南孩童常戴的长命缕样式。
待驼铃声远去,染院库房的板门被轻轻合拢。林小乙跪在染料渣堆里颤抖,额角沾着昨夜试图清洗砖画时留下的青黛色。阿青将两锭官银抛进染缸,银块在茜草汁里沉浮如血中白骨。
“太师府的人许他事成后救治父亲。”云织将热姜汤递到苏绣棠手边,见她指尖在汤碗沿口轻轻敲击——那是幼时师徒间传信的暗号,意为“将计就计”。
三更梆子响过,织坊西北角的海外工坊亮起灯火。苏绣棠展开波斯商人留下的海图,在锡兰岛位置点下朱砂。窗外秋雨忽至,雨丝敲在星辉锦上溅起细碎银光,恍若无数冤魂睁开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