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在工坊的青瓦上敲了七日,织机声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沉闷。云织提着灯笼走过长长的工坊,光晕掠过织女们疲惫的眉眼,照见她们手下频繁断开的金丝。星辉锦的经纬在烛光下泛着幽微的蓝光,却总在织到第三尺时出现细微的扭曲——那是传统织机难以驾驭八色丝线的证明。
黎明时分,苏绣棠站在堆积如山的海外订单前,深青色直裰的袖口沾着昨夜核算时的墨迹。她伸手抚过一匹刚被退回的次品,指尖在经纬错乱处停留:“这样的锦缎,配不上波斯商人许诺的撒马尔罕金线。”
阿青无声地出现在门边,雨水顺着他的蓑衣滴落成串。他递来一卷用油布包裹的图纸,羊皮纸边缘已经泛黄,上面用朱砂绘制的自动梭机构图依稀可辨——那是苏父生前未完成的手稿,右下角还留着“甲戌年制”的墨迹。
“西山脚下有位姓墨的老人。”阿青的指尖点在图纸某处改良过的齿轮装置上,“船帮的人说,他年轻时在将作监供职,最擅长精密的机巧。”
雨雾笼罩的西山林深叶茂。墨老人推开柴门时,手中的刨刀还沾着新鲜木屑。他瞥见阿青展开的图纸,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却又立即背过身去:“老朽早已不问世事。”
云织上前一步,将带来的织机模型摆在石磨上。那是她按图纸缩小制作的自动梭试作品,其中一根主轴特意按照老人当年在将作监留下的工艺打造。当模型开始运转时,老人突然伸手按住颤抖的梭架:“这里的卡榫…应该用榉木。”
织坊后院很快搭起工棚,十几种木材堆成小山。年轻工匠们围着墨老人打转,看他用特制的角尺测量每一块木料的纹理。有个叫石头的学徒大胆提出:“如果用精钢做传动轴,会不会更耐用?”
铁匠铺里火星四溅。老师傅举着发红的钢块摇头:“钢性太脆,容易崩齿。”第七炉铁水浇铸时,云织突然想起海外商人带来的大马士革钢刀。她连夜拆下随身携带的匕首柄,将刀刃送入熔炉——掺入异域金属的合金终于在黎明时分达到了理想的韧性。
第一台改良织机组装完成那日,秋雨意外地停了。墨老人亲手调整好最后一道皮带,年轻工匠们屏息凝神。当织机开始运转时,八色丝线如彩虹般流动,却在织到第五尺时突然断裂——飞云梭的速度太快,丝线承受不住剧烈摩擦。
石头沮丧地蹲在墙角整理废料,无意间碰翻了盛放海外物件的藤箱。某个琉璃瓶滚落在地,溢出的粘稠液体沾染了断线——那本是暹罗商人赠送的护发油。云织正要责备,却突然盯着那根丝线愣住:浸过油的丝线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韧度似乎增加了不少。
子夜的工棚灯火通明。墨老人将护发油与松脂混合熬制,石头忙着测试各种配方。当第三十七种润滑剂涂上丝线时,飞云梭终于流畅地织出了整匹星辉锦。锦缎在烛光下流转的光华,让老工匠布满皱纹的手微微发颤:“老夫有生之年,竟能见到《考工记》里记载的‘八彩同辉’…”
阿青的暗哨在此时发出警示。两个黑影从织坊库房溜出,怀里揣着沾满油污的图纸。他们不会知道,那上面标注的尺寸都被刻意修改过,而真正的图纸正藏在墨老人随身携带的烟袋夹层里。
十台新织机投入使用的第一日,产量震惊了整个湖州织造行会。云织在新织机上织就的“破浪纹”,海浪的曲线用了十二种蓝色丝线渐变,那是传统织机永远无法实现的精妙。
墨老人破天荒地留在织坊用晚饭,席间说起年轻时在锡兰见过的奇巧机关。苏绣棠为他斟酒时,腕间红绳擦过老人手背——那上面系着的铜钱,与老人记忆中某个故人随身携带的护身符一模一样。
夜深时分,新织机的梭声仍如春雨般绵密。苏绣棠与云织走过工坊,看见石头正举着油灯给小学徒讲解飞云梭的保养要诀。窗外的运河上,一艘挂着太师府旗号的货船正悄悄驶离,船底暗舱里藏着那套永远织不出完整图案的假图纸。
秋风掠过工坊檐角的铜铃,铃声清越如碎玉。云织指尖抚过新织的锦缎,忽然轻声道:“这飞云梭织锦时的声音,倒像是江南的春雨落在了青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