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后的闷热凝滞在天工院的琉璃穹顶下,四角冰盆里新采的太行山冰泛起蛛网般的裂痕。织造局钱公公的葵花团领袍在烛火中泛着诡异的橘光,他展开的黄绫圣旨边缘,用金线绣着的龙纹正与《汉宫春晓图》中侍女衣角的纬锦如出一辙。
三个月。太监的指尖划过仇英摹本的绢帛,指甲在唐代侍女裙裾的缠枝莲纹上停留,这‘过线法’失传百年,若织不出……未尽之语在热风中凝成霜刃。苏绣棠的沉香色直裰领口微微汗湿,她垂首时瞥见圣旨落款处的朱砂印——那方宣德之宝的篆文,竟与父亲密室那方私印的破损处完全吻合。
云织的藕荷工装下摆扫过满地典籍,《天工开物》的某页记载着纬锦需通经断纬,而《梓人遗制》的残卷里,挑花结本四字被虫蛀得支离破碎。当夜试织的五十片综织机发出哀鸣,经线在第三十六次投梭时突然迸裂——那是特制的冰蚕丝,本该能承千钧之力。
阿青的深青劲装在西山夜雾中浸透。他三叩柴门时惊起了檐下风铃,沈婆婆的月白衫子在门缝间如冷月一现。直到苏绣棠捧出父亲手绘的《织经补遗》,老绣娘枯瘦的手指才颤抖着抚过书页——那里用隐形药水绘着的凤穿牡丹,正是她娘家绝传的纹样。
子时的织坊飘起药香。沈婆婆的檀木匣在月光下开启,《织造秘要》的虫蛀处恰好缺失了关键的分段提综法。云织在改造织机时发现,若要织出画中纬锦,至少需要一百二十片综框。那个曾设计星月交辉的少女突然指向经线——在特定角度的烛光下,断口处竟显露出金丝与云母混纺的痕迹。
第七次试织失败那夜,苏绣棠在《梓人遗制》的夹页中发现父亲批注:经纬如棋局,当化整为零。她奔至织坊时,云织正在调整新制的九十六片综,冰蚕丝在月光下泛出与西山云母相似的荧光。当首段纬锦在黎明前织成时,沈婆婆突然落泪——那匹残锦的暗缝技法,正是她出嫁时母亲所授的无痕接。
钱公公的突然查验在处暑后第十日。他的绦带扫过织机时,特意用指甲划过金线边缘:这盘金绣的捻法,倒像永昌元年苏家进贡的那批。苏绣棠的梭子稳稳穿过经线,锦缎突然流转出与《汉宫春晓图》完全相同的虹彩。太监的冷笑凝在嘴角,他袖中滑落的蜜蜡佛珠,竟与沈婆婆腕间旧物同样刻着二字。
最后三日的织坊昼夜不息。当第一百二十片综框落下时,晨光恰好照进天工院。新织的纬锦在朝阳下显露出画中缺失的细节——侍女裙角的缠枝莲心,暗藏着与前朝玉玺同源的螭龙纹。钱公公验看时,突然用指节叩击锦缎背面,三长两短的声响让阿青骤然握紧剑柄。
万寿节贡锦就交给你们了。太监临行前的微笑带着深意,他轿辇帘幕晃动的间隙,露出半幅与苏家案卷宗用纸同源的桑皮纸。苏绣棠在密室展开父亲手稿,那些曾以为无关的符号在纬锦织成后突然串联——凤穿牡丹的图样指向宫中某位太妃,而她的生辰恰在万寿节前三日。
沈婆婆在传承谱系上按下指印时,指尖的茧纹与苏绣棠记忆中母亲的手掌重叠。十二位绣娘在慈航工坊的绣楼学习分段提综,那个通译之女突然发现,纬锦的某些针法与波斯古织毯的技艺同源。阿青在整理古籍时注意到,钱公公遗落的佛珠串里,夹着片与西山云母矿图腾相似的贝叶。
新月夜,首匹御用纬锦装入紫檀匣。当锦缎折拢时,暗处的螭龙纹竟在月光下游动起来。苏绣棠轻抚着与父亲进贡纬锦同年份的织机零件,忽然明白钱公公那句的深意——万寿节那日,正是二十年前苏家首次进贡纬锦的纪念。
秋露初降时,天工院梁间传来织机规律的声响。云织在记录纬锦工艺时,发现某种金线的反光特性能在黑暗中显影。她们连夜试验,最终织出了在烛火下显现暗语的密纹锦。而沈婆婆在教授最后一道工序时,无意间提及永昌元年那个雪夜——她亲眼看见八匹纬锦被送入宫中,押运的侍卫腰间挂着与钱公公同制的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