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十的晨光透过疗养院的茜纱窗,在青砖地上铺开斑驳的光斑。苏绣棠在肩胛剧烈的灼痛中睁开眼,素白寝衣的前襟已被冷汗浸透。云织浅青医官服的袖口沾着药渍,她正用银镊夹起染血的棉纱,纱布边缘焦黑的痕迹里渗出南海龙涎香的腥甜气息——正是先帝时期丽妃暴毙案卷宗里记载的奇毒特征。
“匕首淬的是‘鲛人泪’。”云织将棉纱投入铜盆,药液瞬间沸腾如泉,“需用珊瑚粉与血竭同煎七日,方得解药三分。”她发间银簪随着俯身的动作滑落,簪尖在青砖上刻出的痕迹,竟与刑部大牢门锁的磨损纹路完全一致。
谢知遥推门时带进满身晨露,墨色官服的肩线被刑部令牌的丝绦压出深痕。他俯身查看苏绣棠肩头包扎处渗出的暗红,指尖在距纱布寸许处停顿,最终只将暖炉往榻边挪近三寸。“赵府密室今晨启封,”他的声音在药香中显得低沉,“地窖第三层,藏着她百年的家业。”
午时的日影斜过窗棂,苏绣棠执意起身。她指尖搭着谢知遥手臂借力,每步踏出时肩伤便传来锁链拖曳般的钝痛。赵府朱漆大门上的封条在春风中飘荡如招魂幡,穿过荒草丛生的庭院,密室入口竟设在荷塘枯败的残叶之下。
阿青肩伤未愈的左臂垂在身侧,右手指尖掀开地窖铁门时带起陈年霉味。石阶尽头,七十二口樟木箱排列如军阵,最深处那口紫檀匣的锁孔形状,恰与赵贵妃九凤冠上缺失的东珠大小相合。当匣盖开启时,泛黄的《万毒典》真本在烛火下显露出暗金的龙纹水印——正是前朝皇室御用笺纸独有的防伪印记。
“永初三年,赵氏女窃典出宫。”谢知遥翻开扉页,墨迹间夹着的干枯花瓣突然碎裂,露出藏于叶脉的前朝玉玺拓印,“此后百年七次修订,添毒方三百又九。”他指尖抚过最新添注的页脚,那里记载的“惊蛰雷”配方所需药材,正与元宵夜收缴的莲花灯火药成分完全吻合。
暮色四合时,刑部大牢的石壁渗出森冷湿气。赵贵妃褪去华服后身着素白囚衣,披散的发丝间仍残留着九凤冠金簪划破头皮时的血痂。她背对铁栅坐在草席上,听见脚步声也未回头,直到谢知遥将《万毒典》抄本掷于地面。
书页翻动的窸窣声里,赵贵妃肩胛突然剧烈震颤。她转身扑向栅栏时腕间镣铐撞出刺耳锐响,枯瘦的手指穿透铁栏缝隙,险些触及散落的纸页。“这是...这是我赵家五代人的心血...”嘶哑的嗓音在牢狱甬道中回荡如鬼泣。
苏绣棠立在阴影处,肩伤让她只能倚着石壁。她看着这个曾经母仪天下的女子蜷缩在草席上,忽然想起慈宁宫那幅未完成的画像。“太后临终前,是否已知晓你的身世?”
赵贵妃的笑声混着痰音在黑暗中迸开:“那个蠢妇?她至死都以为我是她血脉...”她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血沫在草席上绘出扭曲的凤尾纹,“可我母亲才是前朝帝姬,她不过是个顶替的农女!”
子时更鼓响起时,御赐的鸩酒盛在琉璃盏中被送入牢房。赵贵妃饮尽前忽然抬眸,眼底疯狂褪去后竟露出一丝清明:“告诉皇上,永昌七年春,他饮的那盏参汤里...我添了绝嗣的药。”她将空盏掷向石壁,碎裂的琉璃渣滓中滚出一枚羊脂玉环,“江南...临安府...柳絮巷第三户...”
玉环在烛火下转动时,内壁显露出婴孩生辰的微雕。刑部老吏连夜核对宗室档案,发现永昌六年秋确有“宫女暴病而亡”的记录,而经办此事的嬷嬷籍贯正是临安。更令人心惊的是,死亡登记页的指纹与赵贵妃日前画押的指印,在纹理的第七个漩涡处完全重合。
五更天未明,阿青率锦鳞卫突袭城西三处暗桩。负隅顽抗的死士焚毁密信时,飞扬的灰烬在晨风中组成了“三月三”的字样。而从火场抢出的半幅舆图显示,江南六处标记点连成的图案,正是前朝覆灭前国师布下的“七星锁龙阵”逆转方位。
苏绣棠在疗养院窗边拆开染血的绷带,云织新调的药膏让伤口泛起清凉的麻木。她望向南方天际初现的鱼肚白,肩胛深处传来的隐痛与地脉余震的节奏渐渐同步。“《万毒典》真本既已南流,”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环温润的表面,“那位继承人手中,怕是已握有百年毒术的精粹。”
谢知遥将整理好的罪证册放入檀木匣,合盖时锁扣发出的轻响惊起了檐下宿鸟。“三日后南下,”他转身望向榻上苍白的面容,“太医说你的伤,需至江南温养。”
晨光彻底照亮庭院时,苏绣棠轻抚过肩头新换的纱布。药香混着远处赵府废墟飘来的焦味,在春风中交织成诡异的气息。她忽然想起父亲曾说,织锦时最难的并非起针或收线,而是辨认那些隐藏在繁华纹路下的、细微的断丝。而此刻她终于明白,这场延续百年的恩怨,亦如一幅锦绣,唯有抽尽最后一根错线,方能真正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