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的杭州湾在寅时尚未苏醒,三艘战船的轮廓在铅灰色晨雾中若隐若现。苏绣棠深青劲装的袖口用牛筋束紧,油布斗篷的下摆在潮湿海风中扑打船舷,每一次振响都惊起桅杆上栖息的夜鹭。她立在主舰船首像旁,指尖划过雕刻的狴犴獠牙时,木纹深处渗出的松脂混着海盐的咸涩气息扑面而来——这是水师战船特有的防腐涂料,与寻常商船桐油气味迥异。
老船工佝偻的身影蜷在舵轮旁,陈旧船工服的肘部补丁被雾气浸出深色水痕。他枯瘦的手指在海图羊皮卷上移动,指甲缝里嵌着的贝壳碎屑在昏黄风灯下泛着珍珠般微光。“巳时三刻潮水涨至七分,”指甲在某处空白海域划出浅痕,“暗礁尖距水面仅三尺,吃水超八尺的船必触。”
话音未落,左舷雾气突然被两艘梭形快船撕裂。船体涂抹的漆黑涂料在晨光中流转着诡异虹彩,正是萧家豢养的海寇惯用的“墨鱼汁”伪装。水师参将的佩剑尚未出鞘,了望塔已摇响铜铃——那是遭遇敌袭的紧急信号。谢知遥墨色戎装的肩甲在雾中闪过冷铁光泽,他抬手时三枚红色令旗自掌中扬起,战船舷窗应声洞开,七十二架弩机绞弦的嘎吱声混成一片瘆人和鸣。
敌船在弩箭破空前骤然转向,船尾拖出的白色浪痕在空中扭成诡异弧线。老船工浑浊的眼珠骤然瞪大,他扑向舵轮时嘶声厉喝:“墨鱼摆尾!他们要引我们进乱流!”主舰在千钧一发之际向右急转,船体倾斜的刹那,左舷三丈外炸开巨大的漩涡,海水倒灌的轰鸣声里夹杂着暗礁崩塌的闷响。
午时的日光勉强刺透重雾,罗盘铜罩内的磁针开始疯狂旋转。参将捧着的航海罗经更甚,天池内的指南龟在琉璃罩中翻腾如活物,龟背镶嵌的磁石竟啪地裂成三瓣。苏绣棠仰面望向灰蒙蒙的天穹,斗篷兜帽滑落时海风卷起她鬓边碎发,发丝拂过眼角时忽然凝住——雾霭深处有七颗星辰的虚影正以诡异速度移动,排列出的勺柄指向与海流完全相反的方位。
“北斗倒悬...”老船工颤巍巍取出怀中的“牵星板”,檀木板边缘镶嵌的象牙刻度在雾气中渗出磷光,“这片海域的星象,白日也能观测。”他调整木板角度的动作缓慢如仪式,当第七片板子与水平面呈四十五度角时,板面突然浮现出用夜光贝粉绘制的航路图——那正是十五年前送婴孩上岛的秘密水道。
未时二刻,笛声自四面八方涌来。那音律并非单一曲调,而是七种不同音高的笛音交织成网,每段旋律的间歇处藏着三短一长的气口。阿青肩伤未愈的左臂撑在船舷,右手五指在木板上叩击出对应节奏,额头渗出冷汗:“这是赵家‘七星传讯’,七艘敌船已形成合围。”
浓雾在此刻浓稠如乳浆,能见度骤降至五尺之内。老船工突然扑向船尾的“沉钟”,那是水师战船用来测深度的铅锤。他将耳朵贴在系钟的缆绳上,枯瘦的面颊在紧绷的麻绳表面压出深痕。“正前十五丈有暗涡,”嘶哑的嗓音穿透笛声,“左舷三十丈...海底有铁索拖行声!”
敌船从雾墙中浮现的刹那,漆黑的船首像竟是倒悬的凤凰。七艘快船以北斗阵型迫近,船头架起的不是寻常弩炮,而是精铜铸造的喷筒。第一道赤红火焰撕裂雾气时,谢知遥的剑锋已斩断主帆升降索,帆布轰然垂落的巨响盖过了火焰灼烧甲板的噼啪声。
“是猛火油!”参将扑灭袖口火苗时,指尖触及的黏液散发刺鼻的硫磺气味。水师将士以浸湿的牛皮盾牌筑起屏障,但第二波火焰接踵而至,这次喷出的幽蓝火舌竟能在海面持续燃烧。老船工见状嘶声呐喊:“是鱼油混了白磷!快转舵!”
主舰在火焰合围前强行突围,船体与右舷敌船擦撞的巨响震碎了舷窗琉璃。苏绣棠在剧烈颠簸中抓住缆绳,油布斗篷边缘已被火星灼出焦痕。她瞥见敌船甲板上那个吹笛者的侧影——青色面纱在火光中翻卷,露出下颌处淡红色的胎记,形状竟与赵清漪颈侧的印记如出一辙。
酉时的夕阳将雾气染成血橙色时,主舰龙骨发出了不祥的哀鸣。第三艘敌船以自杀式撞击怼向左舷水线,橡木板碎裂的瞬间,海水如巨兽张口吞没底舱。谢知遥斩断缠住苏绣棠脚踝的缆绳,将她推向救生舢板时,自己肩甲已嵌进半截断裂的桅杆。
“弃船!”参将的吼声混着海风灌入每个人耳中。
八艘救生舢板在暮色中如离弦之箭射向雾墙,主舰在身后缓缓倾覆,船尾雕刻的狴犴沉入海面前,双目镶嵌的夜明珠在波涛中最后闪烁了一次——那是老船工登船时悄悄塞入的“引路珠”,此刻正为舢板群指明雾隐岛的方位。
最后的雾障在戌时初刻被海流撕裂。夕阳余晖如金箔铺在墨色海面上,雾隐岛的轮廓在暮霭中浮出——那不是寻常岛屿的柔和曲线,而是如被巨斧劈削过的嶙峋绝壁。峭壁顶端矗立的了望塔在暮色中燃起烽火,赤红狼烟笔直升腾,在渐暗的天幕上拖出长达数里的烟痕。更令人心惊的是,狼烟升空三息后,岛西绝壁某处突然炸开绿色焰火,那焰火炸裂的形状分明是展翅凤凰。
老船工指向西侧那片被阴影笼罩的海滩,颤抖的指尖在暮光中划出弧线:“暗流从子时开始逆转,唯有趁这半个时辰...”他话音未落,舢板下方的海水突然沸腾般翻涌,无数银白色小鱼跃出海面,鱼鳞反射的月光在雾中织成诡异的星图——那正是海图上标注的“鬼潮”将至的先兆。
苏绣棠解下油布斗篷浸入海水,布料吸水后沉甸甸的触感让她想起父亲曾说,最好的航海者能从海水的重量里感知暗流的走向。她将湿透的斗篷高举过顶,布角垂落时指示的风向与舢板漂流方向呈四十五度夹角。“东北风起了,”她望向老船工,“暗流逆转会提前。”
第一颗星子刺破夜幕时,八艘舢板如幽灵般滑向绝壁阴影。谢知遥肩甲的裂痕处渗出的血珠滴入海水,在船尾拖出淡红色的细线,但很快被翻涌的暗流吞噬。阿青将最后一支弩箭搭上弓弦,箭簇在月光下流转的幽蓝,正是出发前云织用“紫血藤”汁液淬炼的剧毒。
雾隐岛的轮廓在夜色中愈发清晰,峭壁间隐约可见人工开凿的阶梯蜿蜒如蛇。苏绣棠轻抚腰间那卷烧焦的账册残页,羊皮纸在海水湿气中微微发软,边缘焦痕蹭过指尖时,竟散发出与岛上飘来的炊烟相同的、混合了檀香与药草的气息。她忽然明白,这场延续十五年的迷雾航行,终要在今夜抵岸,而岸上等待的不仅是未尽的恩怨,更是被海雾掩埋了太久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