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乳白色的纱幔,被战船犁开的浪痕一寸寸撕裂。雾隐岛的轮廓在渐亮的晨光里越缩越小,最终化为一抹青灰色的剪影,贴在海平面尽头,像一滩将干未干的墨渍。
甲板上弥漫着海水、药草与血腥混杂的气味。
船尾处,两名水兵正将最后几捆浸透桐油的柴薪抛向岛岸。柴薪落在工坊废墟边缘,火把掷下的瞬间,赤红色的火舌便蹿起丈许高,贪婪地舔舐那些尚未完全焚毁的木架构。黑烟滚滚升腾,在晨空中扭结成诡异的形状,仿佛无数冤魂伸向苍穹的手臂。焦糊味顺风飘来,混杂着织物燃烧特有的酸涩气息——那是“朱颜改”残留的毒线在烈火中最后的嘶鸣。
苏绣棠扶着船舷站立,海风将她青灰色常服的衣摆吹得紧贴腿侧。她已三日未曾好好合眼,眼底浮着淡青色的阴影,指尖因长时间翻阅卷宗而染着洗不净的墨迹。可她的背脊挺得很直,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座渐远的岛,直到它彻底沉入海雾深处。
舱房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云织正俯身查看阿青肩头的伤口。绷带拆开后,皮肉翻卷的创面边缘已泛起不正常的粉白色,那是被海水浸泡后发炎的征兆。她用银镊子夹起浸泡药酒的棉团,轻轻擦拭伤口,阿青的额角立刻沁出细密的冷汗,可牙关咬得死紧,一声不吭。
“再忍忍。”云织的声音很轻,手上的动作却稳而利落,“腐肉必须清干净,否则会长进骨头里。”
银刀划开皮肉的细微声响被海浪声掩盖。阿青的左手死死抓住床沿,指节捏得发白,手背浮起的青筋如盘错的树根。云织迅速刮除腐肉,撒上特制的金疮药粉,药粉触及新鲜血肉时发出滋滋轻响,腾起一丝带着苦味的白烟。
隔壁舱房的门虚掩着。
赵月华躺在简易的竹榻上,身上盖着素白的薄被。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即使在昏睡中,眉心也蹙着细细的褶皱,仿佛正陷在某个醒不来的噩梦里。偶尔,她的眼睫会剧烈颤动,手指无意识地抓紧被角,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呜咽,像受惊的小兽。
云织处理完阿青的伤口,净了手,端着药碗走进这间舱房。她在榻边坐下,指尖搭上月华的腕脉。脉象依旧虚浮紊乱,但比三日前已平稳许多——那些沉积在经脉里的毒素,正被一点点逼出体外。
药汤的温度刚好。云织用小银匙舀起一勺,轻轻抵开月华干裂的唇缝。深褐色的药汁缓缓喂入,月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然呛咳起来,药汁顺着唇角溢出。云织用帕子仔细拭去,耐心地再喂一勺。
喂到第五勺时,月华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
那双琥珀色的瞳孔起初空洞无神,茫然地对着舱顶的木板,仿佛不知身在何处。渐渐地,焦点聚拢,她转过头,看见云织温和的脸,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慢慢来。”云织放下药碗,扶她半坐起来,在她腰后垫了个软枕,“你昏迷三天了。我们现在在回杭州的船上。”
月华的视线缓缓扫过狭小的舱房——粗糙的木壁,固定在墙角的油灯,随着船身摇晃而微微摆动的灯影。她的目光最后落在自己手上,那双手瘦得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可指腹有长期抚琴留下的薄茧,虎口处还有练剑磨出的硬皮。
两种截然不同的痕迹,拼凑出一个破碎的人生。
“春姨...”她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她不在了。”云织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刻意安慰,也没有多余的情绪,“你昏迷前看到的,是真实的。”
月华垂下眼,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舱房陷入沉默,只有船身破浪的哗哗声,与木板因摇晃发出的轻微吱呀。许久,她才又开口,声音依旧很轻:“我好像...做了很多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一个穿紫衣的姑姑。”月华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面,“她身上有很好闻的香气,像...像檀香混着梅花。她每次来,都会给我带糖渍梅子,很甜很甜。可每次她走后,春姨就会端来很苦的药,说那是紫衣姑姑特意为我配的,喝了才能长得像姑姑一样美。”
云织的手微微一顿。
她继续问:“还记得那位姑姑的样子吗?”
月华摇了摇头,眉心蹙得更紧:“记不清脸...只记得她的衣服,是很深很深的紫色,在烛光下会泛出暗暗的金线,绣着...好像是凤凰的尾羽。还有...”她忽然抬手按住左肩,“她这里,有个红色的印记,春姨说那是凤凰胎记,是贵人才有的。”
舱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苏绣棠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刚从船长室取来的几封密信。她推门进来,走到竹榻边,将其中一封信展开。信纸已泛黄发脆,边缘有被虫蛀蚀的小洞,可墨迹依旧清晰——那是用特制的紫金墨写的,时隔多年仍泛着隐隐的光泽。
信的内容是关于“冰魄砂”配方的改良指示,落款处没有姓名,只画了一个简单的符号:一件紫衣的轮廓,衣角处缀着一枚凤凰尾羽。
月华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她...”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就是这个符号...春姨有个木匣子,匣子盖内侧就刻着这个...她说那是紫衣姑姑的徽记,见了这个,就要听令行事。”
苏绣棠与云织对视一眼。
“你休息吧。”苏绣棠收起密信,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等你好些,我们再细谈。”
她退出舱房,轻轻带上门。走廊里光线昏暗,油灯在壁架上摇晃,将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她走向船长室,推门进去时,谢知遥正站在海图前,指尖按在标注航线的羊皮卷上。
他换了身墨色的武官常服,腰束革带,袖口用牛皮护腕束紧,肩头伤处的绷带在布料下微微隆起。听见推门声,他转过头,晨光从舷窗斜射进来,在他侧脸镀了层淡金,可眼底的血丝透露出同样的疲惫。
“月华醒了。”苏绣棠走到桌边,将那些密信铺开,“提到了紫衣。”
谢知遥的指尖在海图上顿住。他转身走过来,俯身细看信上那个紫衣符号,眉头渐渐锁紧:“萧贵妃。”
这三个字在狭小的船长室里显得格外沉重。
苏绣棠从怀中取出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册子。册子很薄,封面是褪色的锦缎,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她翻开册页,里面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幅稚嫩的画——用孩童的笔触画的庭院、秋千、花猫,还有两个手拉手的小女孩。
“赵贵妃的遗物里找到的。”她的指尖轻抚过画纸,“应该是她幼时的涂鸦册。”
画中的两个小女孩约莫五六岁,一个穿着鹅黄裙子,另一个穿着淡紫裙子。紫裙女孩的肩头,用朱砂点了一个小小的红点。下一页,两个女孩在放纸鸢,紫裙女孩的纸鸢画成了凤凰形状。再下一页,她们并肩坐在廊下读书,紫裙女孩指着书页,黄裙女孩侧头倾听。
画风稚拙,可每个场景都透着亲密无间。
册子的最后一页没有画,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墨色已淡得几乎看不清:“表姐说,凤凰本该翱翔九天,不该困于深宫。我信她。”
落款只有一个字:“婉”。
赵贵妃的闺名里,正有一个“婉”字。
“表姐妹。”谢知遥直起身,走到舷窗前。窗外是茫茫大海,朝阳已完全跃出水面,将万顷波涛染成碎金,“萧贵妃的母亲出自赵家旁支,与赵贵妃的母亲是亲姐妹。她们自幼一起在赵家长大,情同手足。”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所以我们一直追查错了方向。赵贵妃是摆在明面上的那把刀,握刀的手,一直在萧贵妃那里。”
苏绣棠沉默着将画册收好。她的动作很慢,指尖抚过封面的锦缎,那布料因年深日久而变得脆弱,仿佛稍用力就会碎裂。
“十五年前苏家出事时,”她抬起眼,“萧贵妃已在宫中经营了十年。她圣眷正浓,膝下有三皇子,萧家在朝中的势力如日中天。而赵贵妃那时刚失了一个孩子,地位岌岌可危。”
“所以需要一场功劳。”谢知遥接话,“一场足够大、足够让赵家重新站稳脚跟的功劳。比如,替圣上铲除一个‘勾结海寇、私贩禁药’的江南富商,缴获足以充盈国库的巨额家产。”
海风从敞开的舷窗灌进来,吹得桌上的密信哗啦作响。
苏绣棠按住信纸,一张张重新整理。她的指尖很凉,触碰到那些泛黄的纸页时,仿佛能感受到十五年前执笔之人的温度——那些隐藏在娟秀字迹下的算计,那些包裹在温情脉脉中的毒刺,那些用血脉亲情织就的罗网。
“月华说,萧贵妃左肩有凤凰胎记。”她轻声道。
谢知遥走到墙角的木箱前,打开箱盖。里面是从雾隐岛密室取出的画像卷轴,他抽出其中一幅,在桌上缓缓展开。
画中女子约莫三十许,身着深紫宫装,头戴九凤衔珠冠,面容端庄秀丽,可眉眼间那股矜贵与疏离几乎要透纸而出。她的坐姿很随意,左手搭在椅扶上,袖口滑落半寸,露出的左肩处,赫然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红色胎记——形状正是一只展翅的凤凰。
画上没有题名,可右下角盖着一枚私印。印文是篆书的“紫凰”二字。
“萧贵妃的私印。”谢知遥的手指按在印文上,“我在宫中见过她批阅宫务的文书,用的就是这方印。”
一切线索在此刻串成了完整的链条。
苏绣棠望着那幅画像,画中女子正微微侧首,仿佛在倾听什么,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那笑意很淡,可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那是执棋者的眼神,冷静地打量着棋盘上的每一颗棋子,包括那些自以为是将帅的卒子。
舱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云织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两碗热汤面。面条是船上厨子刚擀的,汤头用鱼骨熬得奶白,上面撒着切细的葱花,热气腾腾的香气瞬间驱散了室内的阴郁。
“三天没正经吃东西了。”她将碗放在桌上,“阿青的烧退了,月华喝了药又睡下了,脉象稳了不少。”
苏绣棠这才感到胃里空得发疼。她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热汤入喉的温暖顺着食道蔓延开,僵硬的手指渐渐有了知觉。谢知遥在她对面坐下,低头吃面时,额前碎发散落下来,遮住了眉眼间的疲惫。
两人安静地吃着,谁也没说话。舱室里只剩下筷子碰触碗沿的轻微声响,与船身破浪的哗哗声交织在一起,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宁。
吃完最后一口面,苏绣棠放下碗,望向舷窗外。海天交界处,已有陆地的轮廓隐隐浮现,像淡墨在宣纸上晕开的痕迹。
“还有半日就到杭州了。”谢知遥也望向窗外,“码头那边,林微雨应该已经接到飞鸽传书,安排了接应的人手。”
“月华不能直接露面。”苏绣棠用布巾拭了拭嘴角,“萧家在江南的眼线太多。先送她去锦棠织坊的疗养院,那里隐蔽,云织可以继续为她调理。”
“阿青也一起去。”云织收拾着碗筷,“他的伤口需要静养,不能再奔波了。”
谢知遥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支细竹管,拔开塞子,倒出一卷极薄的纸。纸上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字,他提笔添了几行,重新卷好塞回竹管,走到窗边。
一只灰扑扑的信鸽停在窗外的木架上,正用喙梳理羽毛。谢知遥将竹管系在它腿上,轻轻一托,信鸽振翅飞起,在空中盘旋半圈,然后朝着北方的天际疾驰而去,很快变成一个小小的灰点,消失在云层后。
“给三皇子的。”他回过身,“萧家在京城的动向,该盯得更紧些了。”
苏绣棠走到他身侧,一同望向窗外渐近的陆地。杭州城的轮廓在午后的日光里清晰起来,白墙黛瓦的民居,蜿蜒如带的城墙,码头边林立的桅杆像一片倒置的森林。
海鸥开始成群地出现在船舷两侧,鸣叫声清脆地划破海风。远处有渔歌隐隐传来,悠长的调子混在浪声里,唱的是满载而归的欢喜。
可她知道,这归航不是结束。
甲板上传来水兵们收帆的号子声,粗犷的嗓音里透着终于归家的轻松。船速渐渐慢下来,顺着潮水滑向那道越来越宽的河口。咸涩的海风里,开始混入河水特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湿润气息,还有远处集市飘来的、饭菜与果品的混杂香味。
码头上已能看见聚集的人群。林微雨那身鹅黄色的衣裙在灰扑扑的码头背景里格外显眼,她正踮着脚尖朝这边张望,手里挥着一方帕子。她身旁站着锦棠织坊的几位管事,还有杭州知府衙门的几名属官。
战船缓缓靠向栈桥。缆绳抛出去的瞬间,岸上的人接住,熟练地套在系船桩上。船身轻轻一震,终于停稳。
跳板放下时,林微雨第一个冲了上来。她甚至顾不上礼仪,一把抱住苏绣棠,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可算回来了!这半个月我天天去庙里上香...”
苏绣棠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闻到她发间熟悉的桂花头油香气,紧绷了半个月的心弦终于松了一分。
岸上,锦棠织坊的马车已候在僻静处。云织扶着仍虚弱的月华,阿青在两名护卫的搀扶下,悄无声息地上了其中一辆。车门关上的刹那,月华回过头,透过车窗望向码头上喧嚣的人群,望向更远处那座陌生的城市。
她的眼神依旧茫然,可深处已有一点微弱的光,像在厚重冰层下艰难挣扎的幼芽。
苏绣棠站在跳板尽头,最后望了一眼来时的海路。海天交界处雾霭沉沉,那座吞噬了无数人性命的岛,已彻底隐没在视野之外。
可她分明感觉到,另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北方的京城上空积聚。而风暴的中心,是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与那个穿着紫衣、肩印凤凰的女子。
林微雨挽住她的手臂,温热的手指传递着真实的暖意:“先回家。有什么话,慢慢说。”
苏绣棠收回目光,踏上杭州坚实的土地。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铺就的码头上,与无数往来行人的影子交错重叠,最终汇入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