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后的第七日,杭州城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闷热里。午后闷雷在天边滚动,却迟迟不肯落下雨来,只把天色压成铅灰,连风都凝滞了,带着池塘里将腐未腐的水汽,黏在人皮肤上,拂不去也甩不掉。
织造局最深处那间密室,四壁皆是青石垒成,连窗孔都没有,只有八个凿进墙内的烛台,牛油大烛燃得噼啪作响,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烛烟在穹顶聚成灰白色的雾,又被不时掀动的门帘搅散,重新沉下来,沾在人的发梢衣角,留下焦糊的油脂气味。
长桌从密室这头铺到那头,上面堆满了东西。
左首是卷宗——从雾隐岛带回的密信、账册、名录,按年份码放整齐,最早一封可追溯到永昌三年,最晚一封是永昌十四年秋。纸张新旧不一,墨迹深浅各异,可所有落款处那个紫衣凤凰的印记,在烛光下泛着同样诡异的暗金色泽。
中间是物证。盛放“朱颜改”各色变种的瓷瓶玉罐,瓶身贴着标签,标注着毒理、用量、发作时辰;淬过毒的兵刃,刀锋上幽蓝或暗紫的光泽在烛火下流转如活物;几卷未及焚毁的毒线,金丝银线缠绕成的凤凰图案,羽翼处掺入的毒粉已结成细小的晶体。
右首是正在处理的证物。云织戴着一副鱼鳔薄手套,正用银镊子夹起一封密信,小心翼翼浸入青瓷碗中的药液里。药液是照着从赵月华那里问出的配方调的,用七种草药捣汁,兑入三钱陈年米醋,气味酸涩中带着奇异的清苦。
密信浸入的刹那,原本空白的纸页上,缓缓浮现出淡紫色的字迹。
“丙辰年腊月初七,紫衣示:端敬体弱,宜用‘赤砂散’三分,兑入燕窝羹,隔日一次,三月可成。”
字迹娟秀,用的是闺阁女子惯用的簪花小楷,可内容却冰冷如刀。云织握着镊子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发白。她将信纸提起,在特制的竹架上晾干,再放入标好编号的檀木匣中。
苏绣棠站在长桌尽头,手里拿着一本刚从杭州府衙调来的旧档。深青色官服衬得她脸色愈发白皙,腰间佩着的巡察使金印用锦囊装着,沉甸甸地坠在革带上。她的目光落在旧档某一页,指尖按着页角,许久没有翻动。
那页记录的是永昌八年冬,端敬皇后薨逝后太医院的脉案抄录。脉案写得含糊,只言“心脉衰竭,药石罔效”,可夹在页缝里的一张草纸便签上,却用另一种笔迹潦草地写着:“唇色紫绀,指甲青黑,疑似中毒。”
便签没有署名,纸已脆黄,边缘被虫蛀出细密的孔洞。
密室门被推开一条缝,谢知遥闪身进来。他换了一身墨色戎装,革带束得紧,肩甲在烛光下泛着冷铁的光泽,腰间佩剑的剑柄上缠着防滑的鲨鱼皮,皮面被摩挲得油亮。他手里拿着一封刚到的飞鸽传书,信纸卷成极细的一卷,展开时发出脆响。
“京城来的。”他将信纸递给苏绣棠,声音压得很低,“萧贵妃三日前开始‘静养’,闭门不出。但她宫里两个负责煎药的宫女,昨日‘失足’落井了。”
苏绣棠接过信纸。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除了宫女的事,还提到萧家几位在京为官的子弟,这两日接连告病,府邸外围多了些生面孔的护卫。信末有一行特别标注:“五皇子府昨夜有太医进出,称是旧疾复发,但太医出来后神色有异。”
“她在灭口。”苏绣棠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看着它卷曲、焦黑、化作灰烬,落入桌上的铜盂里,“也察觉到我们在查什么了。”
谢知遥走到长桌旁,俯身看着那些正在显影的密信。新浮现的一封上写着:“壬戌年三月初九,紫衣示:皇五子体弱,可徐徐图之。‘冰魄砂’性寒,宜混入参汤,久服可损心脉。”
他的眉头锁紧,下颌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时间不多了。”他直起身,“这些证据必须尽快送进京。原件我亲自护送,另外抄录两份,让阿青和林微雨各带一队人,走不同的路。”
“阿青的伤还没好利索。”云织抬起头,眼中带着忧虑。
“他说能动。”谢知遥的语气不容置疑,“林微雨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她走水路,扮成商队,船上装的都是锦棠织坊这季的新货,不会引人注意。”
苏绣棠走到密室角落的木箱前,打开箱盖。里面是三个一模一样的黑漆木匣,匣面用铜片包角,锁扣是特制的九转连环锁。她将已经整理好的证据原件放入第一个木匣,锁好,钥匙是一枚打磨成凤凰形状的紫铜片,她将它穿进丝绳,挂在颈间,贴着肌肤藏入衣领内。
另外两个木匣,分别装入抄录的副本。抄录用的是特制的纸墨,纸张厚度、墨色浓淡都与原件一般无二,连纸张边缘故意做旧的虫蛀痕迹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唯一的区别,是在某些关键页码的夹层里,用只有他们知道的暗码做了标记。
“子时出发。”谢知遥将第一个木匣用油布仔细包裹,再套进一个防水的牛皮袋里,袋口用蜡封死,“我走官道,昼夜兼程,五日内可到京城。”
“太赶了。”云织忍不住道。
“赶得上。”谢知遥将牛皮袋背在身后,用特制的搭扣固定,外面再罩一件不起眼的灰布披风,“萧贵妃就算察觉,要调动人手沿途拦截,也需要时间。我们抢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密室门又一次被推开,阿青走了进来。
他肩上的伤处裹着新换的绷带,深色劲装穿得整齐,腰侧佩着短刃,左手提着一个与谢知遥一模一样的牛皮袋。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可眼神清明锐利,站得笔直。
“林姑娘那边准备好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是伤后未愈的缘故,“船半个时辰后从城东码头出发,装的是二十箱‘雨过天青’锦,随行护卫十二人,都是锦棠织坊的老人。”
苏绣棠走到他面前,将第二个木匣递给他,又取出一枚青玉平安扣,塞进他手里:“路上小心。若遇险,保人要紧,东西可以弃。”
阿青握紧平安扣,玉石的温润触感从掌心蔓延开。他重重点头,没有多说,转身出了密室。
第三个木匣交给谢知遥,由他安排信得过的人,走第三条路——那是条翻山越岭的小道,崎岖难行,但最为隐蔽。
子时正,杭州城的更鼓敲响。
谢知遥的马车从织造局后门驶出,两匹黑马,车辕普通,车夫是个满脸褶子的老把式,嘴里叼着烟杆,火星在夜色里一明一灭。马车后跟着四骑护卫,皆着灰衣,佩刀,马蹄包了棉布,踏在青石板上只发出闷闷的声响。
城门口的值夜守卫验过腰牌,摆摆手放行。马车驶出城门,碾过护城河上的石板桥,很快融入官道浓稠的夜色里。
几乎同时,城东码头的货船解缆离岸。船身吃水颇深,帆升起一半,顺着夜风缓缓滑向河道深处。林微雨披着斗篷站在船头,回头望了一眼岸上渐远的灯火,将怀中的木匣抱得更紧了些。
第三条路上,三个精瘦的汉子背着行囊,身影如鬼魅般掠出城墙某处不起眼的缺口,很快消失在城外的山林阴影里。
密室中,烛火燃到了底。
苏绣棠没有离开。她坐在长桌旁,面前摊开一张京城地图,图上用朱砂标出了萧家府邸、五皇子府、以及皇宫各处的要道。云织在一旁整理剩余的证物,将每一样都登记造册,注明来源、性质、与案关联。
寅时初刻,第一声惊雷终于落下。
雷声沉闷,像巨兽在云层深处翻滚,震得窗棂嗡嗡作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砸下来,起初稀疏,很快连成一片,哗啦啦的声响淹没了世间一切杂音。雨水顺着织造局老旧的屋檐淌下,在青石阶前汇成急流,打着旋儿冲进阴沟。
雨下了整整一夜。
翌日清晨,雨势稍歇,天色依旧阴沉。苏绣棠刚合眼不到一个时辰,便被急促的叩门声惊醒。门开处,是织造局一名老吏,花白胡子被雨水打湿,黏在下巴上,脸色惶急。
“巡察使大人,京城...京城又来信了!”
信是灰隼送来的,比飞鸽更快。竹管上刻着三道血痕,是十万火急的标记。苏绣棠劈开竹管,抽出信纸的刹那,指尖触到纸面异常的潮湿——不是雨水,是信纸上溅了血,已干成褐色的斑点。
信是三皇子亲笔,字迹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
“昨夜丑时,萧府走水,火起得蹊跷,扑灭后在书房暗格发现未及焚毁之账册三本,内录朝中与其勾连者名录,涉及三品以上七人,五品以上十六人...萧贵妃今晨挟五皇子、七公主并宗室子弟三人,退守观星台,台周堆满火药,声言若逼之过甚,即同归于尽...父皇震怒,然投鼠忌器...望证据速至,迟则生变...”
信末的墨迹被血渍晕开,已看不清最后几个字。
苏绣棠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纸很轻,可此刻重如千钧。她抬起眼,望向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雨丝又细密地飘起来,将远处杭州城的屋瓦染成一片迷蒙的青灰。
云织走到她身侧,接过信纸看了一眼,脸色霎时白了:“她疯了...”
“不是疯。”苏绣棠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是知道退无可退,要做最后一搏。”
她走到长桌前,将地图上的观星台位置用朱砂圈出。那是皇宫最高处,三层八角,飞檐如翼,台顶可俯瞰整个宫城。台身以青石垒成,只有一道螺旋石阶可上,确有易守难攻之势。若真堆满火药...
“谢知遥到哪了?”她问。
老吏躬身道:“按脚程算,此刻应已过镇江府。一路有驿站换马,若无意外,明日晚间可抵京城。”
“太慢了。”苏绣棠闭了闭眼,“萧贵妃不会等到明晚。”
她走到书案前,铺纸研墨,提笔疾书。墨是新磨的,带着松烟特有的焦香,笔尖落在宣纸上,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密室里格外清晰。她写了三封信,一封给三皇子,详述应对之策;一封给京中几位素来刚正的老臣,请他们稳住朝局;最后一封给谢知遥,只有八个字:
“人质为重,缓图之。”
信写好,用火漆封口,交给老吏:“用最快的马,换人换马不换信,务必在明日午前送到京城。”
老吏捧着信匆匆离去。
密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雨声敲打屋檐,淅淅沥沥,无休无止。云织点燃了新烛,烛光跳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拉长,晃动,像两个沉默的鬼魅。
苏绣棠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潮湿的风灌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还有远处池塘里残荷的淡淡腐味。她望着北方,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雨幕,越过千山万水,落到那座此刻正被危机笼罩的宫城。
“十五年了。”她轻声说,不知是说给谁听。
云织没有接话,只是将桌上散乱的证物一一收好,放入特制的铁箱中,锁上,钥匙交给苏绣棠。铁箱很沉,箱面冰冷,触手生寒。
雨又下大了。雷声在云层深处滚动,由远及近,最终在头顶炸开一声巨响,震得窗棂嗡嗡长鸣。闪电撕开天幕,刹那的白光映亮密室,将满桌卷宗、证物、地图照得惨白,又迅速暗下去,重归昏黄的烛光。
惊雷过后,是更密集的雨。
苏绣棠站在窗边,一动不动。雨水从窗缝溅进来,打湿了她的袖口,深青色的官服布料颜色深了一团,可她浑然未觉。她的目光依旧望着北方,望着那片被雷雨笼罩的天空,仿佛能看到千里之外,那座高台上紫色的身影,与台下堆积的、足以将一切炸成齑粉的黑色火药。
风卷着雨丝扑进来,吹动了桌上未收的一页证词。那是赵月华按了手印的供述,墨迹已干,可纸页边缘被风掀起,哗啦作响,像一只想要挣脱束缚的蝶。
苏绣棠终于转身,走回桌边,将那页证词轻轻抚平,放入铁箱最上层。箱盖合上的刹那,铜锁咔嗒一声扣紧,在雷雨声里,轻得几乎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