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的观星台在冷月下如一头蛰伏的巨兽。三层八角的青石高台自宫城西北角拔地而起,飞檐翘角刺向墨蓝色的夜空,檐下悬挂的惊鸟铃在夜风里叮当作响,声音细碎而急促,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台顶的栏杆边,深紫色的身影在月光下轮廓分明。
萧贵妃的宫装已被夜风吹得凌乱,原本绾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开大半,几缕灰白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九凤衔珠冠歪斜着,垂下的珠串随着她身体的颤抖而晃动,碰撞出细碎的琳琅声。她左手攥着一支燃至半截的火把,松脂燃烧的焦味混杂着她身上浓郁的檀香,被风送下高台,飘入台下众人鼻端。
右手握着一柄短刃,刃尖抵在身前那个杏黄寝衣少年的颈侧。
五皇子仰着脸,月光照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颊上,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深重的阴影。他的寝衣领口被扯开了,露出瘦削的锁骨,刃尖压着的那处皮肤已渗出细细的血珠,在月光下暗红如墨点。可他站得很直,背脊挺得像一株幼竹,眼神平静地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望着人群前方那个明黄色的身影。
“让皇帝来见我!”
萧贵妃的声音嘶哑而尖利,像钝刀刮过青石板,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火把在她手中晃动,火星噼啪溅落,有几颗落在她自己的裙摆上,烧出几个焦黑的小洞,可她浑然未觉。“让他单独上来!否则——”她猛地将火把下移,照亮脚边那一排乌沉沉的木桶,“我就让他的子嗣,都为我陪葬!”
木桶是宫中专用来储存烟火爆竹的桐油桶,此刻却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硫磺气味。桶身用麻绳捆扎得结实,桶盖边缘露出半截浸过火油的引信,粗如儿臂,蜿蜒如蛇,末端就在她脚边三步处。
台下的人群起了骚动。
禁军手持盾牌围成半圆,弓箭手已张弓搭箭,可箭头不敢抬起——台上除了萧贵妃,还有五皇子、七公主,以及三位宗室子弟。最小的那个才八岁,是靖安郡王的独子,此刻正被七公主紧紧搂在怀里,小脸埋在姐姐胸前,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却不敢哭出声。
明黄色的御辇停在禁军阵后。皇帝坐在辇中,帘幕半卷,月光照在他铁青的脸上,下颌咬得死紧,手扶着辇轼,指节捏得发白。他身侧跪了一地臣子,以首叩地,哀声劝阻:“陛下万金之躯,不可涉险啊!”
“父皇不可!”三皇子单膝跪在辇前,深蓝常服的下摆沾了尘土,“儿臣愿代父皇登台!”
“她去要见的是朕。”皇帝的声音沉得如浸了水的铁,“十五年前她毒杀先帝,今日挟持朕的子嗣,这笔账,该朕亲自与她清算。”
“陛下——”
“儿臣有一议。”
清冷的女声自人群侧方响起。
苏绣棠穿过禁军让出的通道走来。她换了身墨色夜行衣,外罩一件轻薄的软甲,甲片是特制的鱼鳞钢,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乌光。头发用一根木簪全部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脸上未施脂粉,眉眼在夜色里清晰如刻。
她走到御辇前三步处,单膝跪下:“萧氏所求,不过与陛下单独对质。然陛下身系江山社稷,不可轻涉险地。臣愿代陛下登台,与她了断这段恩怨。”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许久,缓缓道:“她已疯癫,你此去凶险。”
“正因她已疯癫,才需有人与她对话。”苏绣棠抬起头,目光清亮,“臣与她之间,有苏家满门血债要算。此去公私皆宜。”
夜风卷起地上一片落叶,打着旋儿从两人之间掠过。
“准。”皇帝终于吐出一字,从腰间解下一枚龙纹玉佩,递给她,“见此玉佩,如朕亲临。”
苏绣棠双手接过,玉佩触手温润,带着人体的余温。她将玉佩系在腰间,然后起身,开始卸下身上所有兵器——袖中暗藏的短刃,靴筒里的匕首,软甲内层的钢针,一一取出,放在一旁侍卫托举的木盘里。最后,她连发间的木簪也取下,长发如瀑泻下,在夜风里飞扬。
“开道。”
禁军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往观星台石阶的路。石阶是螺旋而上的,青石砌成,宽仅容两人并行,一侧贴着台壁,另一侧是悬空的栏杆,栏杆外就是三丈高的虚空。
苏绣棠踏上第一级台阶。
她的脚步很稳,踏在石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夜风从高处灌下来,吹得她衣袂翻飞,墨色布料紧贴身体,勾勒出瘦削却挺拔的轮廓。她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向上,身影渐渐隐入石阶的阴影里,又从另一段月光照亮处浮现,如此反复,像在明暗之间穿行。
台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谢知遥站在弓箭手阵中,玄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手中握着一张特制的弩,弩身以精铁打造,弩箭的箭簇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那是淬了麻药的箭,不会致命,却能让人在三息内浑身麻痹。他的目光死死锁着台上那个紫色的身影,指腹按在弩机上,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观星台顶,萧贵妃看到了拾级而上的人影。
她先是眯起眼,待看清来人的面容时,喉咙里发出一串嘶哑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癫狂的尖笑,在夜空中回荡,惊起了栖息在台顶檐角的一群夜鸟。
“苏家丫头!”她笑得眼角渗出泪花,“好啊,好!皇帝不敢来,让你来送死?还是让你来替苏家满门,向我索命?”
苏绣棠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站在台顶边缘。
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整个台顶照得亮如白昼。她看清了萧贵妃此刻的模样——那张曾经端庄秀丽的脸庞此刻扭曲着,眼窝深陷,瞳孔因疯狂而放大,里面映着跳动的火光,像两簇来自地狱的鬼焰。深紫色的宫装袖口有被撕扯的裂痕,裙摆沾满了灰尘和火星灼烧的焦痕,左肩处那个凤凰胎记在月光下红得刺目。
也看清了五皇子的眼睛。
那少年在看到她时,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别管。”
“放下火把。”苏绣棠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放开五殿下,我们谈谈。”
“谈?”萧贵妃止住笑,眼神骤然变得怨毒,“谈什么?谈你怎么一步步毁了我二十年的谋划?谈你怎么从雾隐岛带回那些本该永远沉在海里的秘密?还是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谈你苏家当年,为何不肯乖乖交出毒线配方,非要逼我动手?!”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在夜空里撕裂开一道口子。
苏绣棠向前走了一步。
“所以苏家三十七口人命,在你眼里,只是‘不肯乖乖交出’?”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可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端敬皇后,皇长子,德妃,那些被你毒杀的宫人,那些被你当作棋子的赵家人——在你眼里,都只是‘逼你动手’?”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萧贵妃的手在颤抖,火把的光晃得更厉害,“这江山本该是我的!我萧氏血脉,比那赵氏、比那坐在龙椅上的李氏,高贵何止百倍!先帝昏聩,竟将皇位传给那个懦弱的儿子,我不过是为这江山,择一明主!”
“明主?”苏绣棠的目光转向五皇子,“所以你毒杀他的生母,将他养在身边十五年,把他当作你‘择主’的工具?”
五皇子的睫毛颤了颤。
“你懂什么!”萧贵妃尖声道,“他那生母不过是个卑贱的宫女,若非我将他养在膝下,他怎能有今日地位!我悉心教导他十五年,请最好的师傅,用最好的药材调理他羸弱的身子——我待他,比待亲生儿子还要尽心!”
“然后每日在他的参汤里,加入‘冰魄砂’。”
这句话不是苏绣棠说的。
五皇子开了口。声音很轻,很平静,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可每个字都清晰得让萧贵妃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
“每日三钱,混在长白山老参熬的汤里。你说那是固本培元的秘方,太医院都配不出的好东西。”少年抬起眼,琥珀色的瞳孔在月光下清透如琉璃,“我六岁那年就知道那汤有问题——每次喝完,心口都会闷疼半个时辰。八岁那年,我偷偷倒掉汤药,把药渣藏在枕芯里,托人带出宫,找外面的郎中验过。”
萧贵妃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火把。
“你...你胡说...”
“我生母不是宫女。”五皇子继续说,声音依旧平静,可眼眶渐渐红了,“她是江南织造曹家的女儿,永昌元年选秀入宫,封为才人。永昌三年,她在御花园偶遇父皇,得幸有孕。你得知后,赐了她一碗安胎药。那碗药让她在榻上挣扎了三天三夜,最后血崩而亡。而我——”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
“而我因为不足月,生下来只有三斤七两,太医院都说养不活。你把我抱去,说这是天意,让你膝下无子的贵妃来抚养这个没娘的孩子,彰显你的仁德。父皇感动了,晋你为贵妃,赐协理六宫之权。而我从记事起,就每日喝着掺了毒的药汤,听着你告诉我,我生母是个卑贱的宫女,是我克死了她,是你大发慈悲才收养了我。”
一滴泪终于从他眼角滑落,沿着苍白的面颊滚下,在下颌处悬了片刻,滴落在寝衣的前襟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萧贵妃的嘴唇哆嗦着,眼神从疯狂转为茫然,又从茫然转为更深的癫狂。她看着五皇子,像在看一个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握着短刃的手松了又紧,刃尖在少年颈侧划出更深的血痕。
“我养了你十五年...”她的声音开始破碎,“十五年...你竟这样想我...”
“不是想。”五皇子闭上眼,“是事实。”
“那你就去死!”
萧贵妃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嘶吼,她一把推开五皇子,扔掉火把,双手握刃,狠狠朝少年心口刺去!火把在空中翻滚着落下,松脂燃烧的火焰划出一道扭曲的弧线,直坠向那排火药桶的引信——
台下的惊叫声炸开。
苏绣棠在萧贵妃推人的瞬间已扑过去。她撞开五皇子,自己挡在了少年身前,短刃刺来的刹那,她侧身避开要害,刃尖擦着软甲的边缘划过,在鱼鳞钢片上刮出一串刺耳的火星。与此同时,她左手探出,死死抓住萧贵妃握刃的手腕,右手扣向对方肩颈——
弩箭破空的声音尖锐如哨。
谢知遥在火把脱手的瞬间已扣动弩机。幽蓝的箭矢撕裂夜空,精准地钉入那截下坠的引信,箭簇上的麻药在触及引信的刹那,将浸透火油的麻绳腐蚀出一截焦黑,燃烧的火焰在距离火药桶仅剩半尺时,骤然熄灭。
火星溅落在桐油桶上,滚了几滚,化作几缕青烟。
台上,两个女人已扭打在一起。
萧贵妃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扔掉短刃,双手死死掐住苏绣棠的脖颈,指甲深深陷入皮肉,血珠从指缝间渗出。她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里倒映着月光,也倒映着苏绣棠因窒息而涨红的脸,嘴里发出嗬嗬的怪笑:“一起死...一起死...”
苏绣棠的指尖在软甲内侧摸索,终于触到一枚暗藏的钢针——那是她唯一留下的防身之物,针尖淬了麻药。她将钢针从甲片缝隙中抽出,狠狠扎进萧贵妃掐着她脖颈的右手虎口。
萧贵妃吃痛松手。
苏绣棠趁机翻身,将对方压在身下。可萧贵妃在麻药发作前的最后一刻,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挣——
两人滚到了台边。
栏杆在身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苏绣棠的一只脚已悬空,她死死抓住栏杆的一根立柱,另一只手想抓住萧贵妃,可对方在坠落的瞬间,反而朝她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疯狂,有解脱,有刻骨的怨毒,也有某种说不清的释然。
然后她松开了手。
深紫色的身影如断线的纸鸢,从三丈高的观星台边缘坠落,衣袂在夜风里猎猎翻飞,像一只折翼的紫凤。坠落的过程很短,可她的眼睛一直睁着,一直望着台上,望着那个抓住栏杆艰难爬回来的墨色身影,望着那个跪在台边、怔怔望着她的杏黄少年。
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出四个字。
然后身体重重砸在台下青石铺就的地面上,闷响如重物坠地,骨头碎裂的声音清脆得令人牙酸。深紫色的宫装铺展开,像一朵在夜色里骤然盛放又瞬间凋零的毒花,血从身下汩汩漫出,很快染红了一大片青石。
她最后望着夜空,瞳孔里的月光渐渐涣散。
台上,苏绣棠趴在栏杆边,大口喘着气。脖颈被掐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片刮过喉咙。五皇子踉跄着走过来,伸手想扶她,可手伸到一半,忽然整个人软倒下去——紧绷了太久的心弦骤然断裂,少年终于支撑不住,昏厥在地。
台下乱成一团。
禁军冲上石阶,太医提着药箱狂奔,侍卫们扑向那些火药桶,将引信彻底拆除。七公主抱着哭晕过去的小郡王,自己也在瑟瑟发抖,被宫女搀扶着走下台。
谢知遥是第一个冲上来的。他单膝跪在苏绣棠身边,手按在她肩上,触手一片冰凉——那是冷汗浸透了衣料。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她脖颈上青紫的掐痕,又落到她抓住栏杆、指节发白的手上,声音压得极低:“伤得重不重?”
苏绣棠摇头,却说不出话。
她撑着栏杆站起身,腿还有些发软,可背脊挺得笔直。月光照在她脸上,照出她苍白的面色,也照出她眼底那片沉静的、如深潭般的黑。她望向台下,望向那摊渐渐漫开的血泊,望向血泊中那个曾经权倾后宫的女子。
禁军统领正在指挥人收拾现场,一名侍卫忽然从萧贵妃散开的袖中,摸出一封密信。信纸是寻常的宫笺,可折叠的方式很奇特,是三折再对折,折痕处用蜡封着一个小小的凤凰印记。
侍卫将信呈给赶上来的三皇子。三皇子拆开蜡封,展开信纸,只扫了一眼,脸色骤然变了。
他抬起头,望向台上的苏绣棠,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月光下,苏绣棠看清了那个口型。
两个字:
“火种。”
夜风更冷了。东方天际,墨蓝色的夜幕边缘,已隐隐透出一线鱼肚白。星光正在淡去,最亮的那颗紫微星悬在观星台的正上方,光芒黯淡,仿佛随时会被即将到来的晨曦吞噬。
台下的血泊旁,那封密信被风吹开一角,露出末尾一行小字,墨迹深黑如夜:
“凤主虽陨,火种犹存。待新主现世,必重燃星火。”
字迹娟秀,与那些密信上的字一般无二。
而写信的人,此刻正躺在血泊中,眼睛望着天空,瞳孔里最后一点光,终于彻底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