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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牢最深处的甬道里,火把的光摇曳不定。石壁渗出的水汽凝结成珠,顺着青砖的缝隙缓缓滑落,滴答,滴答,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像某种古老刑具的计时。空气中弥漫着霉味、血腥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草药苦味——那是狱医用来消毒的艾草灰混着石灰,撒在牢房门口,试图驱散疾病,却只让气味更加复杂难闻。

苏绣棠的深青色官服下摆拂过潮湿的地面,沾上了几点暗色的水渍。巡察使令牌悬在腰间,青铜质地,在火把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她走得很慢,目光扫过两侧铁栅后的囚室,里面的人影在昏暗中蜷缩着,有的在低低呻吟,有的睁着空洞的眼睛望向甬道顶,还有几个缩在墙角,用破草席蒙着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

刑部尚书跟在她身后半步,深绯色官袍在幽暗环境里像一摊凝固的血。他是个年近五十的干瘦老者,面颊凹陷,颧骨突出,眼窝很深,眼神却锐利如鹰,看人时总带着审视的意味。此刻他手里捧着一卷名册,册页边缘已翻得起毛,上面密密麻麻列满了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官职、罪状、关押牢号。

“昨日又押进来七个。”他的声音很平,不带情绪,“萧家本支男丁十三人,已全部到案。旁支牵扯较深的,还有二十余人在逃。各地州府已发了海捕文书,但...”

他顿了顿,脚步停在甬道拐角处。这里比别处更冷,火把的光似乎都暗了几分,石壁上刻着一道深深的凿痕,是前朝留下的刑具挂环拆除后的痕迹,锈迹渗进石纹,像一道陈年的伤疤。

“但什么?”苏绣棠转过身。

“但有三个要紧的,提前得了风声,在抓捕前一夜就消失了。”刑部尚书翻到名册某一页,指尖点着三个名字,“萧贵妃的胞弟萧明远,户部左侍郎;萧家的老账房孙福,跟了萧家四十年;还有一个叫崔九的护卫头领,据说身手极好,是萧贵妃从江湖上招揽的。”

火把的光在他指尖跳跃,将那三个名字映得忽明忽暗。

“消失得这么巧。”苏绣棠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自言自语。

“是啊,巧。”刑部尚书合上册子,目光望向甬道尽头那间特别牢房,“所以老夫请巡察使亲自来审——里面那位,或许知道些什么。”

那间牢房没有窗户,只在铁门上方开了一个巴掌大的气孔。门是从外面用三道铁栓锁死的,每道栓上都挂着铜锁,锁面刻着刑部的徽记。狱卒打开锁时,铁栓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的甬道里格外刺耳。

门开了。

牢房比外面看起来更小,长宽不过一丈,石壁湿漉漉的,墙角生着暗绿色的苔藓。靠墙有一张木板搭的床,床上铺着薄薄的稻草,稻草上蜷着一个女人。

是秋月。

她身上还是那身宫女服,深绿色的布料已脏得看不出本色,袖口和裙摆有撕扯的裂痕,头发散乱地披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听见开门声,她身体抖了一下,却没抬头,只是把脸埋得更深,双手紧紧抱住膝盖,指节捏得发白。

苏绣棠走进去,狱卒在她身后放下一个木凳。她没有坐,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秋月。刑部尚书留在门外,门半掩着,只留一条缝透光。

“秋月姑娘。”苏绣棠开口,声音很平静。

秋月的肩膀又抖了一下,缓缓抬起头。她的脸很瘦,眼眶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嘴角有凝固的血痂,是之前受审时咬破的。可她的眼睛却很亮,亮得异常,里面有一种濒死之人回光返照般的清醒。

“我知道的...都说了。”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真的...都说了...”

“是吗。”苏绣棠从怀中取出一枚东西,递到她眼前。

那是一枚银簪,样式普通,簪头雕成海棠花的形状,花瓣边缘已经磨得光滑,显然是戴了很多年。簪身有一道不明显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利器轻轻刮过。

秋月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在萧贵妃寝宫妆台的夹层里找到的。”苏绣棠将银簪转了个方向,让簪尾对着她,“簪尾刻着两个字,很小,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秋月’。”

她顿了顿,看着秋月脸上血色褪尽:“贵妃娘娘的首饰匣里,金银珠宝不计其数,为何要特意藏起一支宫女用的普通银簪?还藏在夹层里,连抄查的侍卫第一次都没发现。”

秋月的嘴唇哆嗦起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顺着脏污的脸颊滚落,冲开几道灰痕。她忽然扑过来,想要抓住那支银簪,可苏绣棠收了手,她扑了个空,整个人摔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磕到石砖,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是我娘的...”她趴在地上,声音破碎,“我娘留给我...唯一的...”

“所以贵妃娘娘替你收着。”苏绣棠蹲下身,与她平视,“她待你,或许真有几分主仆情谊。可你若真心念这份情,就该说实话——那些她没让你说的。”

秋月的手指抠着地面,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污。她哭了很久,哭得浑身颤抖,哭到后来只剩下干呕般的抽泣。最后,她终于抬起脸,眼睛肿得只剩两条缝,可里面的光更亮了,亮得近乎疯狂。

“每个月...十五...”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耳语,“子时...贵妃会去御花园西北角的荷花池...那里有座假山,假山底下...有个暗门...”

苏绣棠的呼吸停了一瞬。

“她去见谁?”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秋月摇头,眼泪又涌出来,“我只负责望风...每次贵妃进去,我就在外面守着...她出来时,身上会有一种味道...像檀香,又像...像梅花的冷香...”

她忽然抓住苏绣棠的袖口,抓得很紧,指甲几乎要掐进布料里:“那个人...手背上...有刺青...有一次贵妃出来时,袖口沾了点墨,我给她擦的时候...看见她手腕上有半个印子...是红色的...像...像一朵莲花...”

白莲。

苏绣棠缓缓站起身。秋月还抓着她袖口不放,仰着脸,眼神里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哀求:“我说了...我都说了...那支簪子...能还我吗...”

苏绣棠看着她,许久,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放在她面前的地上:“簪子要留作物证。这里面是你娘的遗物——一方手帕,一个荷包,还有一张你的生辰八字。贵妃娘娘也替你收着,藏在同一个地方。”

秋月颤抖着打开布包。里面是几件旧物,帕子已洗得发白,荷包上的绣线褪了色,那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红纸,边缘已脆黄。她抱着那些东西,蜷缩成一团,又开始哭,这一次哭得无声,只有肩膀剧烈的耸动。

苏绣棠转身走出牢房。铁门在身后重新锁上,三道铁栓一一扣紧,锁舌咬合的咔嗒声在甬道里回响。

刑部尚书还站在门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本薄册子,册页是崭新的,墨迹未干。

“巡察使请看。”他将册子递过来,“这是从萧府书房暗格里搜出的,藏在《礼记》封皮的夹层里,今早才被发现。”

册子很薄,只有七页。前四页记录着一些银钱往来,数额巨大,收款方都写着一个代号:“白莲”。后三页则是一些简短的记录,用的是暗语,但有几处提到了“江南”“盐引”“织造”等字眼。

最后一页的末尾,用朱笔画了一朵小小的莲花,莲花下方写着一行字:“丙辰年冬,先生示:真主当在江南。”

朱砂的颜色鲜红如血,在昏黄的火把光下触目惊心。

“丙辰年...”刑部尚书低声道,“是永昌十一年。三年前。”

甬道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狱吏匆匆跑来,在刑部尚书耳边低语几句。尚书脸色微变,转向苏绣棠:“刚得的消息——萧明远在逃往江南的途中,在徐州被截住了。但他服毒自尽,临死前烧毁了随身携带的所有文书。截获的护卫说,他死前一直念叨一句话。”

“什么话?”

“白莲...不灭。”

火把的光猛然跳动了一下,爆出几颗火星,落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滋滋的轻响,很快熄灭了,只留下一点焦黑的痕迹。

同一时辰,萧府。

这座曾经车马盈门的府邸如今一片死寂。朱漆大门贴着刑部的封条,封条上的墨迹还未干透,在午后的日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门前的石狮子依旧威严,可狮身上已落了灰尘,眼角处甚至结了蛛网,细细的丝线在风里飘摇。

谢知遥站在府内书房中。

书房已经被翻得一片狼藉。书架倒了一半,书籍散落满地,有些被撕破了,纸页凌乱地铺在青砖上,像一地死去的蝶。书案被掀翻,砚台摔碎了,墨汁泼了一地,已干成一大片污黑的痕迹。博古架上的瓷器碎了大半,瓷片混在书页里,踩上去会发出细碎的脆响。

他踩过那些碎瓷,走到西墙的书架前。这架书架还立着,但上面的书已经被搜查的侍卫搬空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格子。谢知遥的手按在书架侧面,指尖顺着木纹缓缓移动,从顶格摸到底格,再横着摸过每一道横梁。

木纹很细,漆面光滑,触手微凉。他的指尖在第三格横梁的右侧停住了——那里的木纹有一道极细微的断裂,不仔细摸根本察觉不到。他用力按下去。

咔。

一声轻响,书架侧面弹开一道三指宽的缝隙。缝隙里是空的,没有暗格,只有一张薄薄的纸片,用蜡封着,贴在缝隙深处的木板上。

谢知遥用匕首尖小心地挑出纸片。纸片只有巴掌大,对折再对折,折得极整齐。他拆开蜡封,展开纸片——上面没有字,只画着一幅简图。

图很粗糙,像是随手画的。一条弯曲的线代表河流,几个方块代表城池,河流旁标注着三个字:白莲渡。其中一个城池旁画了一朵小小的莲花,莲花下方点了三个点。

“江南...”谢知遥低声自语,将纸片收入怀中。

他转身走出书房,穿过凋零的花园。园中那株老梅树还在,只是花期已过,满树绿叶在午后的风里沙沙作响。树下石凳上落了几片枯叶,叶边卷曲,颜色焦黄。

一名亲兵匆匆从月门进来,单膝跪下:“将军,三皇子在府外等候。”

谢知遥快步走向府门。

三皇子没有坐轿,只带了两名贴身侍卫,站在府门对面的街角树荫下。他穿着杏黄常服,腰间束着玉带,可玉带的扣子松了一颗,衣襟也有些不整,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下一圈淡青,嘴唇干得起了皮。

见到谢知遥,他快步迎上来,压低声音:“朝上出事了。”

“何事?”

“有三个官员,昨夜在家中‘暴病身亡’。”三皇子的声音压得更低,“一个是都察院的御史,两个是户部的主事。死因都说是心悸突发,可仵作验尸后说...三个人死前都受过刑,指甲被拔了,牙齿也少了三颗。”

谢知遥的眼神骤然锐利:“谁做的?”

“不知道。现场收拾得很干净,没有留下痕迹。”三皇子揉了揉太阳穴,那里青筋在跳动,“但今早朝会上,有几个官员跳出来,说这是有人要灭口,指桑骂槐地暗示...暗示是本皇子排除异己。”

风吹过街巷,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打着旋儿从两人之间掠过。远处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声音拉得长长的,带着市井特有的烟火气,与此刻紧绷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们慌了。”谢知遥看着三皇子,“所以要反咬。”

“是。父皇今日没有上朝,说是旧疾复发。”三皇子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现在朝堂上分成两派,一派要求严查到底,另一派说要适可而止,否则会动摇国本。吵了一上午,最后不欢而散。”

他顿了顿,望向萧府紧闭的大门,门上刑部的封条在风里微微飘动。

“苏巡察使那边...审出什么了吗?”

谢知遥从怀中取出那张纸片,递给三皇子。三皇子展开看了,眉头锁得更紧:“白莲渡...这是江南的一个渡口,在杭州府与湖州府交界处,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往来商旅繁杂。”

“萧贵妃每月十五见的‘先生’,手上有白莲刺青。”谢知遥的声音很冷,“萧明远死前念叨‘白莲不灭’。现在这张图又指向白莲渡。”

三皇子的手指捏着纸片边缘,指节微微发白:“你的意思是...”

“萧贵妃不是终点。”谢知遥望向南方,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屋瓦,看到千里之外那片烟雨朦胧的土地,“她背后还有人。或者说,她只是某个更大组织摆在明面上的一枚棋子。”

正说着,又一匹快马从街那头疾驰而来。马上是一名锦棠织坊的护卫,他勒马停在府门前,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双手呈给谢知遥。

谢知遥拆开火漆,抽出信纸。信是苏绣棠写的,字迹工整,可笔锋比平日急,透着一股紧绷的气息。信上只有短短几行:

“秋月供:每月十五子时,御花园荷花池假山暗门,见手背有红莲刺青者。刑部得密册,有‘白莲’代号,末页朱批:‘真主当在江南’。宜速决。”

信末附了一小段解码后的暗语,是从萧府那本密册上破译出来的:“丙辰年腊月,先生报:江南盐引之利,半数已入莲池。织造衙门有三舟,可为莲台。”

谢知遥将信递给三皇子。三皇子看完,脸色彻底白了,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巨大阴谋笼罩后的惊怒。他抬起头,望向谢知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许久,他才涩声道:“盐引...织造...这是要动摇国库根基...”

“不止。”谢知遥将信收回怀中,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铁,“‘莲台’——他们要的不是钱,是能在江南立足的根基。有了盐引,就有了财源;掌控了织造衙门,就有了掩护和运输的通道。”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他们要的,是江南。”

风停了。午后的日光斜斜照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很长,边缘模糊。远处小贩的叫卖声不知何时停了,整条街巷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风穿过屋檐的细微呜咽,和老树枝叶摩擦的沙沙声。

三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当他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那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平静。

“我去稳住朝堂。你们——”他看着谢知遥,“南下。需要多少人手,尽管调。江南各州府的驻军,我会请父皇下旨,准你临时节制。”

谢知遥点头,没有多说,转身走向停在府门侧巷的马车。车夫早已候着,见他过来,掀开车帘。

马车驶离萧府时,谢知遥回头望了一眼。朱漆大门上的封条在风里飘动,像两道苍白的挽联,为这座曾经煊赫的府邸,也为那个从观星台坠落的深紫色身影,做着最后的注脚。

而他知道,这注脚之后,还有更长的篇章要写。

马车转过街角,向南而去。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辘辘的声响,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三皇子还站在原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许久,才转身,对身后的侍卫低声道:

“回宫。我要见父皇。”

日光开始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更长,投在萧府门前的石阶上,与那两道飘动的封条叠在一起,像某种无声的盟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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