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的寅时三刻,东方的天际刚泛起一抹鱼肚白,金銮殿前的汉白玉广场已被宫灯映得通明。一百零八盏牛皮灯笼沿着御道两侧悬挂,灯罩上绘着的龙纹在晨风里微微摇晃,将光影投在光洁如镜的石板上,晃出一地游移的金色鳞片。值夜的禁军手持长戟立在丹陛两侧,甲胄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寒光,呼吸时吐出的白气在黎明前的微寒里凝成薄雾,又迅速消散。
苏绣棠立在文官队列的第三排,身上是昨日才领到的绯色官服。布料是御赐的云锦,颜色正红如血,胸前绣着的孔雀补子以金线勾勒,孔雀的尾羽一直延伸到肩头,每一片翎毛都用了不同的绣法,在灯光下流转着细微的光泽差异。腰间革带束得紧,左侧悬着巡察使的旧令牌,右侧新添了一枚更沉的金印——钦差大臣的印信,用紫檀木匣装着,匣面阴刻着“如朕亲临”四个篆字,笔画深峻,指腹抚过时能感受到木纹的起伏。
她微微垂着眼,视线落在前方同僚官服下摆的褶皱上。那些深蓝、绛紫的布料在晨风里轻轻摆动,像一片沉滞的色块。耳边是极轻微的衣物摩擦声,偶尔有压抑的咳嗽,还有远处传来宫门开启时悠长的吱呀声,混在尚未完全褪去的夜色里,让这个黎明前的时刻显得格外漫长。
卯时正的钟声从皇城东南角的钟楼传来。
声音浑厚悠长,第一声尚在远处,第二声已逼近,第三声响起时仿佛就在殿前广场上空炸开,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钟声未歇,金銮殿那两扇高逾三丈的朱漆殿门缓缓向内开启,门轴转动的闷响沉重如巨兽苏醒。晨光恰在此时刺破云层,第一缕金光从殿门洞开的缝隙里斜射而入,照在御座前那对铜铸仙鹤香炉上,炉中焚着的龙涎香青烟笔直升腾,在光束里染成淡金色,蜿蜒着没入殿顶的藻井深处。
“升——朝——”
司礼监太监尖细的嗓音拖得很长,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激起回音。文武百官按品阶鱼贯而入,靴底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发出整齐划一的沙沙声,像秋日落叶扫过地面。
苏绣棠跨过那道一尺高的朱漆门槛时,清晨的凉风从身后灌入,吹得她官服的后摆微微扬起。殿内比外面更暗,只有御座两侧立着的十二架青铜树灯燃着蜡烛,烛火在巨大的空间里显得微弱,勉强照亮御座下那九级台阶,台阶每一级都镶着白玉,边缘包着赤金,在烛光里泛着温润又冰冷的光泽。
皇帝坐在御座上。
他今日穿了正式的明黄朝服,十二章纹在烛光下隐约可见,胸前绣着的正龙张牙舞爪,龙眼以黑曜石镶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仿佛在凝视着殿下众人。他的脸色比前几日好些,可眼下的青影依旧明显,握着扶手的手背青筋微凸,指节因用力而显得苍白。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目光扫过殿中百官时,像刀锋刮过水面,所及之处无人敢抬头直视。
三皇子立在御座左侧下首,身着杏黄朝服,腰束玉带,垂首而立。他的站姿很稳,可垂在身侧的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的指节,那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只有极熟悉的人才能察觉。
谢知遥站在武官队列首位,墨色官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官服是特制的武官制式,肩部加厚,腰身收窄,下摆开衩以便行动。他腰间佩的不是寻常装饰用的玉带,而是一条嵌着铜扣的牛皮革带,左侧悬着虎符——半只青铜铸造的猛虎,虎身刻着细密的铭文,与皇帝手中另一半合在一起时,可调动天下兵马。
朝仪按部就班地进行。各部尚书依次出列奏事,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内容多是萧贵妃案余波的处置,江南盐税亏空的追查,以及各地春耕的奏报。皇帝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问一两句,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清晰得能让殿末的官员听清。
辰时初刻,司礼监太监捧着一卷明黄圣旨走到御阶前。
“苏绣棠,上前听旨。”
声音落下时,殿中静了一瞬。所有目光都投向那个绯色的身影。苏绣棠出列,走到御阶前三步处,双膝跪下,额头触地。金砖冰凉,寒意透过官服传递到膝盖,她却跪得笔直,背脊挺得像一杆标枪。
太监展开圣旨,尖细的嗓音在大殿里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巡察使苏绣棠,忠勇果毅,智虑深纯。前破萧氏逆案,揭宫廷之阴诡;今察白莲余孽,明社稷之隐忧。特授钦差大臣,赐尚方剑,江南诸道军政要务,皆可节制。遇紧急事,许先斩后奏。另赐金印一方,见印如朕亲临...”
圣旨很长,骈四俪六,辞藻华丽。可每句话都重如千钧,砸在殿中每个人的心上。先斩后奏,节制军政,见印如朕亲临——这是本朝开国以来,外派钦差从未有过的权柄。
苏绣棠抬起双手,掌心向上。太监将圣旨卷起,放在她手中,接着又有一名小太监捧来紫檀木匣,打开匣盖,里面是一方沉甸甸的金印,印钮铸成盘龙形状,龙须飞扬,龙目以红宝石镶嵌,在烛光下流转着血色的光泽。她接过木匣,金印的重量让手腕微微一沉。
“谢知遥,上前听旨。”
第二道圣旨颁下。谢知遥出列跪在她身侧,接旨的声音沉稳有力。他被授为南下副使,统领三千精兵,虎符在手,可调动江南各州府驻军协剿。
“李璟,上前听旨。”
三皇子的名讳被唤出时,殿中响起一片极轻微的吸气声。他走到御阶前跪下,皇帝的目光落在这个儿子身上,停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朕近日圣体违和,需静养调理。即日起,由皇三子李璟监国,六部政务,皆需禀报。望尔勤勉克己,不负朕托。”
三皇子叩首,额头触地时,杏黄朝服的后背绷紧,显出一道笔直的脊梁线。他起身时,脸上没有任何得色,只有一种沉静的肃穆,目光扫过殿中百官,与几位重臣的视线短暂相接,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眼中的深意。
朝会散时已近巳时。
阳光彻底照亮了皇城,金銮殿的琉璃瓦在日光下流淌着耀眼的金色,檐角的脊兽影子投在汉白玉栏杆上,拉得长长的。百官鱼贯退出,脚步比来时匆忙许多,三三两两低声交谈,话语碎在风里,听不真切,只能捕捉到“钦差”“江南”“白莲”几个零碎的词。
苏绣棠捧着紫檀木匣走出殿门,日光刺得她眯了眯眼。谢知遥走在她身侧半步处,两人的影子在丹陛上重叠,又被一级级台阶切开,再重叠。
“先去侯府。”他的声音压得很低,“阿青他们已经候着了。”
***
定北侯府的书房里,地图铺满了整张紫檀木长案。
这是一幅特制的江南舆图,绢本设色,标注得极其详尽。山峦用青绿晕染,河流以靛蓝勾勒,城池则用赭石点出,旁边以小楷注明名称、驻军、户数、税赋。此刻,图上有十几处被朱砂圈了起来,圈旁贴着细长的纸条,纸条上写着蝇头小楷的备注。
阿青站在长案一侧,肩上已看不出伤患的痕迹,深色劲装穿得利落,腰侧佩着短刀。他的指尖按在杭州府的位置,那里朱砂圈得最密,红点连成一片,像洒了一摊血。
“白莲渡在这里。”他的指尖顺着钱塘江的支流下移,停在一处三岔河口,“是个老渡口,前朝就有了。往来船只繁杂,有官船,有商船,更多是渔船和私船。渡口旁有个集镇,叫白莲镇,住了三百多户,大半以摆渡、装卸为生。”
云织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医案。她手里拿着一支细笔,正在往册子上记录着什么,听见阿青的话,抬起头:“镇上可有医馆药铺?”
“有。一家医馆,两家药铺,还有三个走方郎中常驻。”阿青答道,“据探子回报,那家医馆的大夫姓白,六十多岁,是二十年前从北边迁来的。药铺一家姓陈,一家姓吴,都是本地老户。”
谢知遥走到长案前,俯身细看地图。他的手指从白莲渡出发,沿着河道向上游移动,划过湖州、嘉兴,最后停在杭州府城的位置。
“盐引。”他低声说,“江南八府的盐引,半数要走杭州的盐道衙门。如果白莲组织真如密信所说,控制了半数盐利...”
“那他们就有源源不断的银子。”苏绣棠接口,她将紫檀木匣放在案角,打开匣盖,取出金印,印底朝上对着光看。印文是阳刻的九叠篆,“钦差大臣之印”六个字盘曲如龙蛇,笔画深处还残留着昨日试印时的朱砂痕迹,红得触目。
她将金印放回匣中,抬头看向阿青:“三千精兵如何安排?”
“分三路。”阿青从怀中取出一张更小的纸,摊开在舆图旁。纸上画着简略的行军路线,“先锋八百人,由我带领,扮成商队护卫,三日后出发,走陆路,经徐州、扬州入杭州。中军一千五百人,由将军统领,五日后出发,走官道,沿途清查盐务,明面上是奉旨巡查。后军七百人,由林姑娘暗中调度,走水路,装载药材、布匹等物资,七日后从通州码头发船,在杭州湾与我们汇合。”
“云织随中军。”谢知遥直起身,“赵姑娘留在侯府,由侯爷亲自照看。她体内的余毒未清,需要静养,侯府有太医常驻,安全也有保障。”
窗外传来鸟鸣,清脆婉转,是侯府养的画眉在笼中啼叫。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菱形的光斑,光斑里有细小的尘埃在浮动,慢悠悠地,仿佛外面的紧张谋划与它们毫无关系。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侯府的老管家推门进来,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深灰色长衫的下摆熨得平整。他手中托着一个木盘,盘上放着几碗刚沏好的茶,茶汤碧绿,热气袅袅升起,带着龙井特有的栗香。
“老爷吩咐,请各位用些茶点。”老管家将茶碗一一放在案几上,声音平稳,“厨房备了蟹黄包、枣泥酥,稍后就送来。”
谢知遥端起茶碗,碗壁温热,透过白瓷传递到掌心。他抿了一口,茶汤微烫,顺着喉咙滑下,暖意从胃里蔓延开,驱散了连日在刑部大牢沾染的阴寒之气。
众人围坐用茶点时,书房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这次进来的是三皇子。他已换了常服,杏黄的袍子换成了一件月白色的直裰,腰间只系着一条简单的丝绦,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幞头,打扮得像个寻常的世家公子。可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疲惫,还有眼底深处的忧思,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成了许多。
“殿下。”众人起身。
三皇子摆摆手,径直走到长案前,目光在那幅舆图上停留片刻,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函,递给苏绣棠。
“今早刚到的,从杭州八百里加急送来。”他的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重,“白莲组织在杭州的活动,三日前突然加剧。他们在暗中收购药材——不是寻常药材,是炼制‘朱颜改’和‘冰魄砂’所需的那几味主药。收购量很大,足以配制上千人的用量。”
苏绣棠展开密函。信纸是特制的桑皮纸,薄而坚韧,上面的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很急。除了药材收购,还提到杭州织造衙门有三艘官船,近日频繁出入钱塘江口,船上装载的货物与报备的不符。更让人心惊的是,其中一艘船的船老大,左手手背上有一块胎记——探子远远看见,形状像半朵莲花。
“半朵莲花...”谢知遥放下茶碗,碗底与案几碰撞发出轻响,“秋月说,她看见萧贵妃手腕上有半个红莲印子。对上了。”
三皇子走到窗前,望着庭院里那株开得正盛的石榴树。五月榴花红似火,一簇簇挤在枝头,在日光下艳得刺目。他的背影在窗前显得单薄,声音飘过来,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父皇今日在朝上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先斩后奏,节制军政——这是把江南的安危,乃至半壁江山的稳定,都托付给你们了。”
他转过身,目光从苏绣棠脸上移到谢知遥脸上,又扫过阿青和云织:“萧贵妃虽死,可她背后的白莲组织还在。他们在江南经营多年,渗透到了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盐道、织造、漕运...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命脉,可能都有他们的人。”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此去江南,凶险万分。你们要查的不仅是一个秘密组织,更是可能动摇国本的毒瘤。但正因如此,才非去不可。”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画眉的啼叫声,一声接一声,清脆而执着。
日头渐渐西斜,将众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地板上,与舆图上那些朱砂圈出的红点叠在一起,像某种无声的宣示。
那夜月华极好。
定北侯府的庭院里,一株老桂花树洒下满地的碎银。虽然未到花期,可枝叶在月光里舒展着,投下的影子疏疏落落,风过时轻轻摇曳,像水底摇曳的水草。
谢知遥找到苏绣棠时,她正站在桂花树下,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月光照在她绯色官服上,那红色在夜色里沉淀成一种暗沉的绛紫,唯有胸前孔雀补子的金线,还在反射着细碎的微光。她已卸了官帽,长发松松绾了个髻,用一根玉簪固定,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他走到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并肩站着,一同望着那轮将满未满的月亮。夜风很凉,带着庭院里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还有远处厨房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枣泥酥的甜香。
许久,谢知遥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玉佩,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玉质温润如凝脂,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莹白光泽。玉佩雕成双鱼衔环的形状,两条鱼的鱼尾交缠,环中空,可穿绳佩戴。玉的背面刻着两个字,笔画古拙,是谢家的家徽。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月光,“她临终前交给我,说将来遇到想共度一生的人,就以此相赠。”
他将玉佩放在苏绣棠掌心。玉是暖的,带着他的体温,触手温润,像握住了一捧月光。
苏绣棠低头看着掌中的玉佩,指尖抚过那两条交缠的鱼,鱼鳞的纹路刻得极细,在月光下一道道清晰可见。她没说话,只是握紧了玉佩,玉的边缘硌在掌心,微微的疼,却真实得让人心安。
“此去江南,不知几时能归。”谢知遥望着她,月光在他眼里映出两个小小的、明亮的影子,“待归来时,我便向陛下请旨,求娶你为妻。”
他的声音很稳,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山盟海誓,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像在陈述一个早已定下的事实。可每个字都沉甸甸的,沉得让苏绣棠觉得手中那枚玉佩,忽然重了许多。
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总是锐利如剑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月光,也盛满了她的倒影。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可谢知遥听见了,他眼底的光亮了一下,像有星子划过夜空。
就在这时,庭院月门处传来脚步声。
三皇子去而复返,这回脸上带着明显的急色。他快步走到两人面前,甚至顾不上礼节,压低声音道:“刚得的消息——白莲组织在找一件东西,前朝的至宝,九龙璧。”
月光似乎暗了一瞬。
“九龙璧...”苏绣棠重复这三个字,记忆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永昌三年,赵贵妃曾以祈福为名,从内库请出此物,后来称不慎损毁,赔了十万两银子了事。”
“不是损毁。”三皇子的声音更低了,“是先帝暗中追查,赵贵妃怕暴露,将真璧藏匿,用赝品顶替。真璧下落不明已有十二年。而根据密报,白莲组织寻找此物,是因为璧上刻着前朝皇室的血脉密纹——据说,只有真正的‘真主’,才能让璧上的九条龙全部亮起。”
夜风忽然大了,吹得桂花树的叶子哗哗作响,地上的碎银乱晃,像一池被搅乱的春水。
谢知遥握住腰间的剑柄,剑柄上缠着的鲨鱼皮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所以他们找的不是普通傀儡,是有前朝皇室血脉的‘真主’。”
“是。”三皇子点头,“而九龙璧,就是验证‘真主’身份的关键。”
月光下,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交错在一起,像某种古老的图腾。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苏绣棠将玉佩收进怀中,贴着心口的位置放好。玉的暖意透过衣料传递到皮肤,像一个小小的、坚定的火种。
她抬起头,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江南,是白莲渡,是隐藏了太多秘密的烟雨之地。月光照不尽那么远,夜色浓稠如墨,将前路完全吞没。
可她知道,天总会亮的。
就像此刻掌心的暖意,就像怀中玉佩的重量,就像身边这个人稳稳的呼吸——有些东西,黑夜里也能看得分明。
庭院的角落里,一只蟋蟀开始鸣叫,声音清脆而执着,一声接一声,像是在为这个漫长的夜晚计数,也像是在催促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