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的月亮圆得过分,像一面新磨的铜镜悬在天心,将清冷的光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杭州城外的山峦在月光下化作一片连绵的墨色剪影,唯有山间偶尔闪过的磷火,幽绿幽绿的,像无数只窥视人间的眼睛。
白莲庄园隐在凤凰山南麓的竹林深处。
从官道岔出去的小径早已荒废,石板缝隙里钻出半人高的野草,草叶上凝着夜露,踩上去会发出细碎的嚓嚓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竹林很密,竹子是江南特有的毛竹,粗如碗口,竹节处长着暗褐色的斑纹,在月光下像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夜风吹过时,整片竹林发出潮水般的沙沙声,竹叶摩擦的声音层层叠叠,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仿佛这片竹林自己会呼吸。
苏绣棠伏在竹林边缘的阴影里,墨色夜行衣浸过特制的药汁,布料在月光下几乎不反光,与竹林深处的黑暗融为一体。她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瞳孔在黑暗里微微收缩,像猫一样适应着微弱的光线。腰间佩着解毒香囊,香囊里装着七种药材混合的粉末,散发出一种清苦微辛的气味,能解百毒,也能驱避蛇虫。
庄园就在竹林尽头。
白墙黑瓦,三进院落,看起来就像江南随处可见的富户别院。院墙高约一丈五,青砖垒成,墙头覆着黑瓦,瓦当雕刻着莲花图案——这倒是与寻常人家不同,寻常瓦当多雕福寿纹或兽面纹,雕莲花的少见。墙根生着厚厚的青苔,苔藓在月光下泛着湿漉漉的暗绿色,一直蔓延到墙脚的石基上。
但苏绣棠看的是别的东西。
墙头每隔五步就有一个不起眼的凸起,凸起处瓦片排列的方式与别处略有不同——那是暗哨的窥孔。院墙四角各有一株高大的香樟树,树冠如盖,枝叶在月光里投下浓重的阴影,阴影里有极细微的反光一闪而过,是弩箭箭簇偶尔擦过月光。更远处,庄园正门那对石狮子底座下,石板缝隙里嵌着几片暗褐色的陶片,陶片边缘锋利,上面沾着干涸的暗红色——那是血迹,而且是新鲜的血迹。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白气在夜风里迅速消散。然后她动了,像一道影子滑入竹林深处。
不是走地面,而是走竹梢。
她的手指扣住竹竿,身体轻盈地向上攀爬,动作流畅得像练习过千百次。竹子在她脚下微微弯曲,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很快被竹林的沙沙声淹没。爬到竹梢,她看准下一株竹子的位置,纵身跃起,夜行衣在空中展开,像一只巨大的夜鸟,悄无声息地落在三丈外的另一株竹梢上。
如此反复,她在竹林上空穿行,脚下是沙沙作响的竹海,头顶是冰冷的圆月。风很大,吹得竹梢剧烈摇晃,她的身体也随之起伏,可每一次落脚都精准地踩在竹节最坚实处,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半柱香后,她来到了庄园后墙外。
这里没有暗哨——至少墙头没有。但墙根下有一道水渠,宽约三尺,深约两尺,渠水是活水,从山上引下来的溪流,水流缓慢,水面浮着枯叶和藻类,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水渠连接着庄园内的排水系统,渠口用铁栅栏封着,栅栏每根铁条都有拇指粗细,锈迹斑斑。
苏绣棠滑下竹梢,落在水渠旁的阴影里。她蹲下身,手指探入水中。水很凉,带着山泉特有的清冽,可仔细闻,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腥味——不是鱼腥,是血与水混合后那种淡淡的铁锈味。
她沿着水渠向上游走了十余步,在一处转弯的地方停下。这里的渠岸用青石砌成,石缝里长着水草,水草很密,几乎垂到水面。她拨开水草,露出石壁上一个不起眼的凹陷——那是当年砌渠时留下的施工孔,后来被水草掩盖,孔洞不大,仅容一人侧身挤过。
她侧身挤入孔洞。石壁粗糙,擦过夜行衣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孔洞很深,里面一片漆黑,空气潮湿混浊,有浓重的霉味和淤泥腐烂的酸臭。她摸索着向前,脚下是滑腻的苔藓,好几次险些滑倒,都被她用手撑住石壁稳住身形。
走了约莫二十丈,前方出现微光。
那是从铁栅栏缝隙里透进来的月光。栅栏后面就是庄园内部,能看到一条石板铺就的小径,小径两侧种着花木,影影绰绰的,在月光下像一群静默的鬼影。
栅栏锁着,锁是铜锁,锁面刻着莲花纹。苏绣棠从发间取下一根特制的发簪,簪尖很细,探入锁孔,轻轻拨动。铜锁内部机括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三声之后,锁舌弹开。
她推开栅栏,栅栏轴锈蚀得厉害,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她立刻伏低身体,贴在渠岸边,屏住呼吸。
没有动静。
只有风吹过花木的沙沙声,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三更天了。
她翻身上岸,滚入小径旁的灌木丛。灌木是冬青,叶子厚实,在月光下泛着墨绿的光泽。她伏在灌木后,仔细倾听。
庄园里安静得诡异。
三进院落,少说也该有几十个仆役,可此刻除了风声,听不见任何人声,甚至连狗吠都没有。正屋的窗户漆黑一片,没有点灯,厢房也是。只有后院深处,隐约有灯光透出,那光很微弱,橘黄色的,在夜色里像一点鬼火。
苏绣棠沿着小径的阴影向前移动。她的脚步很轻,踩在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夜行衣的布料摩擦着冬青叶子,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混在风里听不真切。
穿过第二进院落时,她忽然停住。
空气中飘来一股气味。很淡,混在夜风里几乎难以察觉,可她还是闻到了——是檀香,但又不太像,檀香里混着一股奇异的甜腻,像腐败的桂花混着蜂蜜,甜得发腻,甜得让人作呕。
气味是从后院传来的。
她绕过正屋,从西侧的游廊穿过去。游廊的柱子漆成朱红色,漆面在月光下暗淡无光,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底下木材的原色。廊下挂着一排灯笼,灯笼没有点亮,在风里轻轻摇晃,纸糊的灯罩上绘着莲花图案,莲花的花心用金粉点缀,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像无数只眼睛。
后院比前院开阔得多。
正中是一个池塘,池塘不大,水色深黑,水面浮着几片枯荷的残叶,叶子边缘卷曲发黄,像溺死者的手指。池塘边立着一座假山,假山是用太湖石堆砌的,石头上布满孔洞,孔洞里生着暗绿色的苔藓。假山旁有一口井,井台是青石凿成,井沿被磨得光滑,反射着冷白的月光。
那诡异的甜香就是从井里飘出来的。
苏绣棠走到井边,俯身向下看。井很深,井口黑洞洞的,像一张巨口。井壁湿滑,长着厚厚的青苔,井底隐约有微光透出,不是月光,是灯火的光,橘黄色的,在水面摇晃。
井里有密室。
她沿着井壁向下攀爬。井壁的青苔滑腻异常,好几次险些脱手,全凭指尖死死抠进砖缝才稳住身形。越往下,那甜腻的气味越浓,浓得几乎化不开,像实质的雾气缠绕在鼻端,让人头晕目眩。她咬破舌尖,刺痛和血腥味让神智清醒了几分。
向下爬了约莫三丈,井壁上出现一道暗门。
门是铁铸的,门面光滑,没有锁,也没有把手,只在正中有个莲花形状的凹槽。苏绣棠从怀中取出一物——是从莲花巷宅子密室里找到的那枚铜哨,哨身刻着莲花纹。她将铜哨按入凹槽,严丝合缝。
铁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
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石阶,石阶很陡,两侧墙壁上每隔十步就有一盏油灯,灯焰跳动着,将人影投在墙上,拉得扭曲变形。甜腻的气味从石阶深处涌上来,几乎让人窒息。
苏绣棠掩住口鼻,向下走去。
石阶很长,走了约莫百级才到底。底下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高约三丈,长宽皆超过二十丈,四壁都是青砖垒成,砖缝里渗出细密的水珠,在灯光下像一层细密的汗。空间正中是一座石台,石台呈莲花形状,台面刻着繁复的符文,符文用朱砂填色,在灯光下红得刺目。
石台周围跪着数十人。
他们都穿着白袍,袍子宽大,罩住全身,头上戴着兜帽,遮住了面容。每个人都俯首帖耳,额头抵着地面,姿势虔诚得近乎卑微。石台上站着一个人,也穿着白袍,但袍子的布料明显更考究,袖口和衣襟用金线绣着莲花纹,在灯光下流光溢彩。那人脸上戴着白玉面具,面具雕成莲花形状,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面具后闪着狂热的光。
“真主将至!”戴面具的人开口,声音经过面具的共鸣变得低沉而诡异,在地下空间里回荡,“九龙璧现,天下归莲!”
“天下归莲!天下归莲!”跪着的人们齐声应和,声音整齐划一,在地下空间里激起回音,震得人耳膜发疼。
苏绣棠伏在石阶尽头的阴影里,屏住呼吸。她的目光扫过地下空间,除了石台和这些白袍人,空间两侧还有数道铁门,门都关着,门上挂着铜锁。最深处那道铁门旁,有两个白袍人持刀守卫,刀身映着灯光,泛着幽蓝的光泽——那是淬了毒的刀。
她的目光在那道铁门上停留片刻,然后缓缓向后退去。
不是退缩,是绕路。
她退回石阶,向上爬了十余级,在墙壁上摸索。青砖很凉,触手湿润,砖缝里长着薄薄的白色菌类。她的指尖在一块砖上停住——这块砖的温度比周围的略高。
她用力按下,砖块向内凹陷,旁边的墙面滑开一道缝隙,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缝隙里黑黢黢的,有冷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一股陈腐的霉味。
这是她在莲花巷密室暗道里发现的结构——这种地下建筑往往有多条暗道,彼此相通,以备不时之需。
她侧身挤入缝隙。里面是一条狭窄的甬道,高不过五尺,宽仅容一人,只能弯腰前行。甬道里没有灯,一片漆黑,她只能靠手摸索着墙壁前进。墙壁湿滑,长满了滑腻的苔藓,脚下是凹凸不平的土路,有些地方还有积水,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走了约莫半柱香时间,前方出现微光。
那是一道铁栅栏,栅栏后是一间囚室。囚室很小,长宽不过一丈,四壁都是青砖,没有窗户,只在墙角有一个巴掌大的通风孔。囚室里点着一盏油灯,灯焰如豆,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灯下坐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破烂的官服,深绯色的布料已脏得看不出本色,胸前绣着的云雁补子被撕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线头松散,像受伤鸟儿的残羽。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脸上布满污垢,可那双眼睛在灯光下依然清亮,清亮得与这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的手脚都戴着镣铐,铁链另一端锁在墙上的铁环里。镣铐磨破了手腕脚踝的皮肤,露出下面红肿溃烂的皮肉,有些地方已经结痂,痂又被磨破,渗出暗红色的血水。
苏绣棠的呼吸滞了一瞬。
虽然面容憔悴,可她还是认出来了——这是江南巡察使陆文渊,永昌十三年奉旨南下,之后就下落不明,朝中只当他遇害了,没想到竟被囚在此处。
她轻轻敲了敲铁栅栏。
陆文渊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喉咙显然已经嘶哑了。
苏绣棠从怀中取出一把特制的锉刀,开始锯铁栅栏的锁链。锉刀是精钢打造,锯在铁链上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在寂静的甬道里格外响亮。
“谁在那里!”
甬道另一头传来厉喝,脚步声迅速逼近。
苏绣棠手下更快,铁链终于被锯断。她推开铁栅栏,冲进囚室,扶起陆文渊:“陆大人,能走吗?”
陆文渊点头,挣扎着站起来,可脚镣限制了他的行动,每一步都踉跄。苏绣棠用锉刀锯断脚镣,扶着他向甬道深处退去。
就在这时,囚室外的甬道里涌进来七八个白袍人。他们手持兵刃,刀刃在油灯光下泛着寒光。为首的一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癯的脸——正是那日在莲花巷密室见过的老者,白莲组织的“先生”。
“好本事。”老者看着苏绣棠,声音嘶哑,“竟能找到这里。”
苏绣棠将陆文渊护在身后,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剑。剑身很窄,在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淬了毒。
“李文昌。”她叫出老者的名字——那是前任礼部侍郎的名字,三年前“致仕归乡”,没想到竟在此处,“你可知谋逆是什么罪?”
李文昌笑了,笑声嘶哑难听:“成王败寇,何罪之有?倒是你,苏家的丫头,三番五次坏我大事。今日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
他挥手,身后的白袍人一拥而上。
甬道狭窄,一次只能容两三人并排,这反而给了苏绣棠机会。她短剑疾刺,剑法刁钻狠辣,专攻要害。第一个冲上来的白袍人咽喉中剑,鲜血喷涌而出,溅在青砖墙壁上,迅速凝成暗红色的斑块。第二个被刺中胸口,第三个被划开腹部...
但白袍人太多了,而且个个悍不畏死。苏绣棠护着陆文渊,边战边退,身上已多了几道伤口,夜行衣被划破,血渗出来,染红了布料。
退到甬道拐角时,前方忽然传来轰隆巨响——那是石门关闭的声音。退路被封死了。
李文昌缓步上前,手中多了一柄长剑。剑身细长,剑脊上刻着莲花纹,在灯光下流转着诡异的红光。
“束手就擒吧。”他声音平淡,“我给你个痛快。”
苏绣棠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短剑横在胸前。陆文渊在她身后喘息着,嘶哑的声音挤出几个字:“别管我...你先走...”
就在这时,甬道另一头传来更剧烈的轰响。
不是石门关闭,是石门被炸开。碎石飞溅,烟尘弥漫,烟尘里冲出数道身影——是谢知遥和阿青,他们带着十余名精锐护卫,个个手持强弩,弩箭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放!”
谢知遥一声令下,弩箭齐发。狭窄的甬道里,白袍人无处可避,瞬间倒下大半。李文昌挥剑格开几支弩箭,可更多的弩箭射来,他不得不向后退去。
阿青冲上前,一刀劈向李文昌。李文昌举剑相迎,刀剑相交,火花四溅。两人在狭窄的甬道里战成一团,刀光剑影,招招致命。
谢知遥冲到苏绣棠身边,看到她身上的伤口,眼神一沉:“伤得重吗?”
“皮外伤。”苏绣棠摇头,扶起陆文渊,“先出去。”
护卫们掩护着三人向炸开的出口退去。甬道另一头,更多的白袍人涌进来,可狭窄的地形限制了他们的兵力优势,被护卫们的强弩死死压制。
退到出口时,外面已是火光冲天。
庄园地上部分已被谢知遥带来的军队控制,士兵们手持火把,将整个庄园照得亮如白昼。负隅顽抗的白袍人被一一制服,反抗激烈的就地格杀,鲜血染红了青石板地面,在火光下暗红发黑。
李文昌在阿青的猛攻下节节败退,退到石阶处时,忽然掷出一枚烟弹。烟弹炸开,浓烟弥漫,等烟雾散尽,他已不见了踪影——石阶旁的墙壁上,不知何时又开了一道暗门。
阿青想追,被谢知遥拦住:“穷寇莫追,先救陆大人要紧。”
陆文渊被扶到院中石凳上坐下,云织立刻上前为他诊治。他的伤势很重,除了外伤,还有长期囚禁导致的营养不良和内脏损伤,需要长时间调理才能恢复。
“李...李文昌...”陆文渊喘息着,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他背后...还有人...是宫里...”
话没说完,他就昏了过去。
苏绣棠和谢知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这时,一名护卫从地下密室搜出一叠文书,双手呈上。谢知遥接过翻看,越看脸色越沉。那是白莲组织的兵变计划,详细到了每一步——端午日,龙舟赛,趁全城百姓聚集西湖时,里应外合,先控制杭州府衙和城门,再封锁运河,切断朝廷援军...
计划书最后附着一份名单,列着参与兵变的官员、将领、商贾的名字,足有上百人。而在名单最上方,用朱笔画了一个圈,圈里写着一个代号:
“紫宸”。
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月光渐渐淡去,晨光从山峦背后透出,将天边染成淡淡的橘红色。庄园里的火光在晨曦里显得黯淡,血腥气被晨风吹散,混入山林间清新的草木气息里,渐渐淡去。
可每个人都知道,这场斗争远未结束。李文昌逃脱了,“紫宸”是谁还不知道,端午兵变计划虽然被获,但白莲组织的主力尚在。
苏绣棠站在院中,望着东方渐亮的天空。晨光刺破云层,照在她脸上,也照在她手中那份染血的名单上。朱笔圈出的“紫宸”二字在晨光里红得刺目,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
远处西湖上,传来第一声船工的号子,悠长而苍凉,在晨风里飘荡,飘过山林,飘过庄园,飘向那座即将在端午日迎来一场风暴的杭州城。